“温姨娘，你不能进去。”侍女拦在门口。

“我要见公主殿下。”温瑶笑盈盈道。

侍女站在门口，坚决不让。

“让她进来！”韩辰玉虚弱的声音传来。

侍女无法，只得让温瑶进去了。

“劳驾姑娘去外边等着，不要让人进来。”温瑶停在她身边道。

侍女见里边的韩辰玉没有拒绝，咬咬牙，去门口守着了。

“你来干什么？”韩辰玉艰难地吸着气，额头上是密密麻麻的汗珠。

温瑶一步一步笑着走近她。“药是妾身给世子的，世子倒是没辜负妾身的期待，果然孝敬了您这个母亲。”

温瑶的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一袭白衣，显得仿若鬼魅。

韩辰玉按着肚子，痛苦的闭眼，气得吐出一口血来：“混账，你该死，本宫的母后不会放过你的，定要……要诛你九族。”韩辰玉一只手按着胸口，一只手指着温瑶，微微的抬起了身子。

温瑶嗤笑一声：“殿下，相信妾身，你是个好母亲，你不会说的。”

韩辰玉猛地看向她：“你什么意思？”

温瑶抚着肚子，笑得似是有些遗憾，叹口气，把手一摊。“殿下大概也有些奇怪，贱妾进门这么多年，怎么还没有身孕。其实妾一直暗自喝着避子汤，但是贱妾现在有了，殿下猜猜是谁的。”

听到她这么问，韩辰玉愕然的睁大了眼睛。

“是世子的啊！殿下真傻。”温瑶笑道。

“你疯啦！”韩辰玉目眦欲裂，不敢置信的看着那张浅笑盈盈的脸。

温瑶将食指放在唇上，比了个“嘘”的动作。

“为什么？”韩辰玉的眼角滑下泪水，“为什么啊？”

“殿下不记得了吗？也是，贱妾这么卑微的人，高贵如您，这么会记得。”温瑶眼神温柔，似是陷入了会议。

她缓缓地道：“那年殿下二十五岁，贱妾十四岁，贱妾跟着嫡母去参加一场寿宴，就因为那时还是世子的国公爷随便夸了贱妾一句，殿下你就当场羞辱于妾。”

“这对殿下来说或许只是小事，但贱妾是庶女啊！您又是尊贵的公主，是皇帝的亲妹妹，您这几句话，就是彻底的将贱妾打入地狱。”

韩辰玉似乎是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她闭上眼睛，似乎不想面对她，“那时本宫还不懂事，冯昱又渐渐与本宫冷淡了，本宫只是着急、害怕啊！”

温瑶面上也有了痛苦，她闭眼，一滴泪水落到了地上，“若是仅仅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可是在发生那件事的不久前，贱妾才遇上一个人。贱妾是庶女，爹不疼娘不爱的，贱妾的生活里没有过温暖，没有过曙光，只有得过且过，可是那次，在被嫡出的姐姐羞辱时，却有一个人站出来了。”

“他姓徐，是父亲的门生，虽然其貌不扬，但是有足够温暖的笑容。最重要的是，他是贱妾这些年下来，唯一的光，遇见他，就像飞蛾扑火一般。为了嫁给他，贱妾拼了命的讨好嫡母，倚靠着自己唯一过得去的绣工，没日没夜的替嫡母绣着衣袍，眼睛几乎没合过。但那时，贱妾是开心的，觉得自己离他越来越近了。可是这一切，都毁在了殿下几句话间。贱妾的一生，就这么毁了，再也回不去了，唯一的光也熄灭了……”

“殿下都能为了国公爷违背疼爱自己的父亲，可见您也知道，这样一个人，是多么重要，多么可遇不可求啊！”温瑶嗤笑一声，带着淡淡的嘲讽。

韩辰玉又吐出一口血，“是，是本宫对不住你，但是你已经毁了本宫，又毁了本宫唯一的儿子，本宫赔的……还不够吗？”

温瑶摇摇头：“贱妾这么可能甘心，殿下自小受尽宠爱，自然无法理解贱妾失去的是什么，贱妾这一生都是身不由己的，从来不敢奢望什么，那时贱妾唯一一次看到希望，怎么可能甘心呢？这么可能！”温瑶浑身颤抖，又是哭又是笑。

韩辰玉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下唇都咬出了血，汗珠落到了衣服上。

她歉意的看着温瑶，艰难地开口：“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道歉没有用，但请你先听我说说吧！”

“我出生的时候，父皇已经四十多岁了，我的兄弟姐妹们都怕他，不敢亲近他，但我不是。我喜欢亲近我的父皇，也不害怕他，毕竟他是我的父亲。得到皇帝的疼爱，没有人敢惹我，我是肆意妄为的长大的，不知道风雨，也看不起旁人。”

“直到那天，我遇见了冯昱，他是有意接近我的，特意打听过我的喜好。他是我幻想中的夫婿，我不可自拔的爱上了他。父皇的身体愈来愈差了，他不中意冯昱，他为我另选了夫婿，他说：‘华阳，你是晋国的公主，你有你的责任，你的婚姻从来就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我第一次违抗了我的父皇，那时候，我以为他对我的爱是虚假的，是有代价的，我跪在他的殿外不起来，我一定要嫁给冯昱。”

“父皇屈服了，他是皇帝啊！居然向忤逆他的女儿屈服。我风风光光的嫁给了冯昱，但是不久后，就传来了父皇的死讯。我冲回宫质问那些宫人，他们说其实父皇在我出嫁那天就已经死了，他是害怕流言伤害我，这才密不发丧的。那时候我就意识到我错了，我就有些后悔了，可是我的父皇已经走了，一切都已成定局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尝试着忘记痛苦，想要好好的和冯昱过日子。但是一年一年过去，我能感觉得到，他不是真正爱我，从一开始就是利用，我从愤怒到不甘，最后放弃挣扎了。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都是我自己亲手将自己送上绝路，我认了，只是经常半夜梦醒，想起我的父皇，想起他最后对我的失望，他捧在掌心上疼爱的女儿，却甘愿为了别的男人受尽折磨。”

“你的一生身不由己，我又哪里事事顺心呢？我欠你的我用一切来还了你，我不会让你死的，也不会告诉母后，你想留在这里我就让冯昱扶正你，你想离开，我可以让母后下旨赐婚你和你的他。”

“若是有来世，我宁愿成为你，让你成为我。”

“我有什么好的。”温瑶坐到了她的身边，哭着笑问。

韩辰玉深深的望着她，良久才移开眼神，“至少你比我活的清醒，比我懂得珍惜，若是有你这样的女儿，父皇或许会欣慰吧！”

“你就快死啦！”温瑶看着她道，“就没有什么人想见见吗？”

“我就要死了，就这样挺好的，我只想再见见我的母后，可我……不想让她伤心。”

韩辰玉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大雪，好像回到了父皇的怀里，她要走了，要去为父皇折一支寒梅，父皇……

韩辰玉死了，堂堂华阳公主，死在了除夕夜里，身边只有一个精心设计她的人。

温瑶摸上她枯瘦的脸颊，喃喃道：“你就这么走了？这算什么呢？”

“我的这个身体啊！不过是靠复恨滋养的，你死了，我还怎么活下去呢？其实，这些年来，我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年轻的时候渴望他，现在想想，也没了那个心思。时间真是很可怕的东西，它把麻木的我，变得更加麻木。原来我其实谁也不爱，孑然一身的活着，便是想要死了，心中也没个牵挂的。我这样的人啊……”

温瑶大笑着抱起外间吩咐下人们搬来的一坛酒，她哼着轻柔的调子，打开酒封，踏着轻快的舞步，将酒洒在韩辰玉身上，洒在房间里，洒在自己身上。

她哼着歌，拿起一支烛火，锁上门，点燃了帷幕，点燃了床帐，她平静的坐到韩辰玉身边，定定的打量她一会儿，火舌爬上了她洁白的衣裙，她淡淡一笑，躺到了韩辰玉身边，

生命结束的时候，原来她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烈火焚烧了一切罪恶，只愿如果有来生，不要再做一个人，有了七情六欲，也就有了无边苦海。做一条鱼或一只鸟，不要太厉害的，普通就好，便是最后落得盘中餐，也是无怨无悔的。

外面已经乱做一团了，有烟气从屋子里冒了出来，下人撞不开屋门，今年的雪很大，后院的湖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便是要水，也是不够的。

冯昱带着太医回来了，看到的就是伫立在烈火中的屋子，一切都晚了，他脱力的跪在地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就已经注定的呢？

大约是从他蓄意接近她的那一天。

那一天也是这样的雪天，他随父亲进宫朝贺，不小心迷失在了一片梅林里，鲜红的梅花映着白雪开放，但在他的眼里，都及不上那个披着红色大氅，抱着白玉瓶子，嘴角噙着笑意，踮脚倾身，细嗅梅花的精灵。

小长安垂下眼帘，院子里哭的哭，喊的喊，而他们不过都只是旁观者而已，她也是。

她找人问路，到了温瑶的屋子里，在她的桌上，她看见了一封信。

秀丽干净的字迹，亦如她的人。

李长安亲启，信封上写着。

小长安拆开信，仔细看了起来。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就这样干净的走了，总觉得有些不甘心，左思右想没有个可以交代的人，抬头看看窗外的雪，便想到了你。

你不是一个孩子，从我于你第一次交谈时我就感觉得出，孩子的眼神是干净的，或许干净的可怕，但也绝不是透彻的。不过这多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从我委身冯昱那天起，我的复仇就已经开始了。冯翊是我有心纵容，故意勾引，殿下与冯昱我也有意离间。堕胎药是我准备的，哄骗冯翊送去的，又是冯昱亲手喂的。

殿下是我的仇人，我原本就已经如同枯草的人生被她化为了灰烬。我恨她吗？一开始恨不得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可是渐渐相处下来，我也有些同情她，说到底她其实一直都没有长大。

我是个福薄的人，我不喜欢过年，因为我讨厌别人的热闹。

你说你遇到过很多人，大概也收集了许多故事。我就将我的故事告诉你，若是以后，你遇见了类似我们的人，你就将我们的故事告诉他们，便是能让他们有了些警醒，不要重蹈覆辙，也是好的。

若是遇不到这样的人了，你在茶前饭后当作谈资随意讲与别人，能博得一声唏嘘，一声感慨，也足够了。

人的一生很长也很短，有的人早早结束生命，有的人却寻求长生不老，我的一生很短，总结起来一张纸都不要，可我其实已经没有遗憾了。

大梦一场，归去何兮。

……

小长安读完信，只觉得一字一句都刻进了脑子里，原来这就是温瑶，这就是她啊！

有些灵魂注定只适合化成一缕风，却偏偏掉在了凡间。

黔国公府一团乱麻，小长安和师父回去了。

小长安现在的字已经可以看了，她提笔，给王太后写了封信。

宫里的王太后收到了女儿的死讯，一瞬间五雷轰顶，昏死过去。

等到她再醒来，愤怒与悲伤填满了心神。

“察，给哀家察，哀家的女儿没那么脆弱。”王太后怒道。

然后她收到了小长安的信。

当她看完一半，知道自己的女儿是被人谋害的时候，她就想要命人诸她九族。可当她再往下看，她看到了这样一段话。

殿下其实一直都过的不如意，那次民女看着她一脸疲倦的从您的宫殿里出来，民女以为殿下是虚伪的，强装应付自己的母亲，可民女现在才知道，正是因为爱戴您，不想让您废神操心不争气的女儿，这才粉饰太平，伪装安慰您。

殿下已经用自己的命去恕了罪孽，您又何必再为她徒增杀孽，殿下说她不是一个好女儿，她想她的父皇了。她死之前想见的只有您，可她怕您伤心。

殿下已经不是曾经刁蛮不懂事的公主了，她靠自己还清了债，只祈求她的母亲平安喜乐，福寿双全。

王太后哭了，雷霆手段，人人惧怕的王太后痛哭出声。她是有野心的女人，但她的女儿也说了，她一直都是她的母亲。

王太后病倒了，一夜间白了不少头发，她没有惩罚任何人，除了她自己。她的一双儿女都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下好了，以后便是想，也再没人可送了。

宫门口沉重的大门合上，戏台上的帷幕缓缓落下，一曲终了，曲尽人皆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