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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光必有影，自古以来，不论正道一方如何打压、清剿邪道，各类魔教、妖邪却仍旧如同山火过后的野草一般，顽强地存活于地下阴影之中，只待一场暴雨，便又会生机盎然地探出头来。

不知从何时起，天下间突然出现了一个绝强的邪修，据说有着散仙的修为，自号天一道君。此人先是四处打压魔教，网罗党羽，若有不从者，定被满门屠戮。而后此人的魔爪逐渐伸向了正道一方，正道人士不愿与之同流合污，大部分都以命证道，死在了此人的手上，但也有着不少人因此背离了正道，转投了此人。

天一的名号迅速响彻天下，其势力所过之处，必然是血流成河。他们若想杀人，那便杀了，谁若忍气吞声，便可苟活，谁若胆敢发出一声不满，轻则全家陪葬，重则举城被屠。

一时间，人人惶恐。昆仑派的洞云掌门紧急召开玄元法会，想要联合十派之力，共抗天一妖道。只是天一妖道不仅自身实力修为惊人，还在这一年多的时间内网罗到了许多能人异士，其中招魂炼血的有之，炼体驭兽的有之，用一身正道法力行累累血债的更是不在少数。众人心中没底，也不知能否会是那天一妖道的对手，可眼下除了联合十派和仙门百家的力量之外，他们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内，由十派和仙门百家长老、弟子，以及官府军队所组成的精锐之师不断地败退。正道一方死伤无数，几乎已经伤及到了各派的根基，直至十派掌门齐出，才堪堪稳住了局面。而此时，那传说中的天一妖道却仍旧没有现身。

众人心中都开始感到绝望，一旦天一妖道出现，那么他们眼下苦苦维持的平衡将被瞬间打破——他们将毫无希望！

而天一妖道也果然不负众望地向他们下达了战书，说一月之后，决战京城，若他败，则当场立下降书，自此归顺皇朝，若他胜，则直取皇帝老儿的项上人头，自此整个天下再无皇朝，他就是天下之主，整个天下都要归顺于他。

仙门百家对于谁来掌管这世俗天下并无太大兴趣，但当今皇帝还算是治理有方，百姓安居乐业，国富民强，若真让这杀人不眨眼的妖道如了愿，只怕整个天下就真的毁了。

于是所有门派都纷纷将各自压箱底的手段拿了出来，只待一月之后的决战到来。届时，要么天一妖道死，他们为天下搏出一片太平，要么他们战死，先天下一步堕入黑暗。

此刻的正道人士，空前地团结。他们甚至劝那些普通的士兵和百姓全都躲了起来，所有人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然而一月之后，他们并没有等来天一妖道和他的大军，只等来了形色匆匆的祖善和尚。

再看天一这边，虽然每天都在杀戮，但他还是感觉日子实在是有些无聊。此前玄玉真君对他长达十年的折磨，让他的心性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而随着他的羽翼逐渐丰满，追随他、赞美他的人越来越多，他也感觉这个世界变得越发的无聊了。

如今的他，没有憎恨任何人。

他不恨茅山的一众师兄师姐，他不恨那些指着他鼻子谩骂他的正道人士，他不恨亲手杀了父母师父的自己，甚至，他也不恨那位将他拖入如今泥沼的玄玉真君。

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世上的一切人、事、物，好像都没有活着的意义和存在的必要了。

一只灵巧的符鹤飞到了天一的面前，而后符鹤展开，幻化出了一道虚影。这道虚影乃是寄托于符鹤之中的一缕神识，与普通的纸鹤不同，可以实现双方的实时对话。

看着眼前的身影，天一笑道：“晁祆师兄，好久不见。”

晁祆的神色暗了暗：“小师弟，你……还好么？”

“如你所见，我现在好到连你也需要仰视我。”天一收回目光，吃了一粒手中的葡萄。

“小师弟，回来吧……”

天一一怔：“你们……不恨我？还肯让我回去？”

晁祆不答，而是问道：“你可知那日你与师父打斗之时，我为何不在茅山？”

“大概是因为你又去与什么梼杌打斗，救世去了罢。”天一又摘下一粒葡萄。

晁祆道：“因为我出去寻你了。”

原本刚放到唇边的葡萄，被天一缓缓地放下，天一看向晁祆，道：“你说什么？”

“那日你先行离去了，臾姮对我说起你救了万人的功德，她很开心，特别自豪。起初我并未多想，直到她说起你想要渡劫一事，我才有些担心你。我回到山腹之内，没有找到你，便越发地肯定你是要借着那莫大的功德外出渡劫了。”晁祆沉声说着，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所以我连忙追了出去，我想要寻到你，我想……替你渡劫护法……”

盛着葡萄的瓷盘落下，砰地摔得粉碎，葡萄散落了一地。

“你……你说什么？”

那一日，心魔和玄玉真君嘲笑他在渡劫的时候竟然连一个替他护法的师兄师姐都没有，可原来，竟是有的么？

天一蹲下身子，在晁祆的光影前，低着头，将葡萄一粒一粒地捡起。

“有些事情，注定是无法被原谅的。”天一的脑袋压得更低了。

“可有些事情，必须被原谅！”晁祆大声说道，“其实你不说，师兄也知道，你当初多半是受到了禁地三道堂内的玄玉真君影响，才会落得这般田地。那厮被三茅真君封禁，怨念极深，但也只有当你心生困惑、道心不稳的时候，他才能够进入你的灵智。师父师叔他们虽是你所杀，但说到底，也是我们所杀。若不是我们平日里能够多在乎一下你的感受，你也不会内心出了破绽，让那厮得逞。至于你所屠戮的那座万人大城，这十一年来，师兄日日夜夜为其作法超度，截至昨夜子时，已将最后一缕冤魂渡往轮回，你也可以心下稍安了……”

“师兄……谢谢。”天一忽然停止了捡葡萄的动作。

“嗯？”晁祆应声道，声音温柔厚重，一切在这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还是那个温暖的哥哥，而他也还是那个有些冷傲臭屁的弟弟。

天一抬起头来，直视着晁祆的目光，道：“师兄，你能为我护法渡劫，能替我超度那一万冤魂，能包容我、宽恕我，那这一年多以来我所杀掉的人呢？你知道他们的冤魂都在何处么？他们又能包容我、宽恕我么？毕竟这些都是我自愿杀的，没有玄玉真君的操控，我也找不到任何辩解的理由……若一开始我就没有出生在茅山，而是十派中的任意一派，那么以我的天赋，最多也就只能修炼到无量天师的境界，届时我作为一位修道奇才，被十派捧在手心里，没有人会想要引我入魔，就算我自甘堕落入魔，以茅山的实力，也能随便找个阴暗的角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给处理了。那么一切该多么美好？师兄，你们都让我回去，可是我早就回不去了。无奈的是，我现在已然是一位四劫散仙，就算是你们想强制让我回去，也是做不到的……”

晁祆目露失望，迟疑道：“我听说……你要与十派在京城决战？”

天一点头，将手中已经拾起的葡萄又仍在了地上，拍了拍手，坐回了自己的宝座。

晁祆深吸了一口气，道：“京城乃重城中的重城，远非此前你所渡劫的那座大城可比，你们选在此处动手，必定死伤无数，届时不论是你，还是正道十派，都将永无翻身之日！听师兄一句劝，这天下，毕竟只是世俗之人的天下，你就算夺得了，又能如何？只要你肯回头，这茅山的大掌门之位，师兄愿意拱手相让！”

天一笑了，眼中第一次浮现出了些许邪气：“师兄，你可知，我为何想要那皇帝老儿与十派掌门的性命，借此震慑并收服整个天下？”

“你想做天下第一，你想让所有人都敬畏你。”晁祆答道。

天一笑得更开心了：“所以我才说你们从来就没有了解过我！我想收服天下，不是为了统治天下，而是为了毁灭天下。在我的眼中，如今这世间的万物、生灵都太过无趣，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你以为我是想要做天下第一，但其实我是想做天下唯一！自此之后，天上地下，只我一人享受孤独，其余的……一概毁去！”

看着眼前这无比陌生的小师弟，晁祆的整个心都沉了下去。

天一接着道：“更何况从小我就处处被你压了一头，这茅山的大掌门之位我就算是要，也会亲自去取，而不是等着你大发慈悲地施舍于我。”

晁祆收了想要唤回天一的念头，语气中隐隐有着压抑的怒火：“你待如何？”

天一道：“这样吧，你我各自集结力量，于京城大战的前三天在龙门峡决战。那里没有无辜百姓，若你能在那里将我给杀了，则自此天下太平，不会再有一人因我而死。若你败了，则我立刻挥师北上，毁去这世间所有的希望。”

晁祆问道：“你的那些部下，可知你在毁去这个天下后，下一步毁掉的，就是他们？”

天一道：“不知。他们没必要知道，而我也不怕他们知道。我将所有人都毁去，是迟早的事情，就算他们知道了以后先行背叛于我，也只不过是他们先走一步，而这天下再晚走几步而已。”

“你将所有爱你、敬你、怜你的人全都推开了，你，活该孤独！”晁祆终于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斥道。

“晁祆师兄，本座累了，你若是没什么别的事，就请便吧。”

晁祆袖袍一挥，光影瞬间消散，只在空中留下一句话语。

“如你所愿，届时龙门峡中，休怪本座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