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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快看呐，那是个怪人。”

山路逶迤，一条由原殡山土著组成的流民长龙，在蜿蜒间跋山涉水，也就在昨晚，他们那沽名钓誉的巫师夜观星象，说出‘即将变天，趁早迁徙’八字，就因为这么八个字，在殡山上生活了不晓得多少年的人们开始搬家。

这一路上，他们见了许多应征巫师预言的怪谲，满地的落叶，树都变成了秃子，按照《持枢》里‘夏长’的说法，这本该枝繁叶茂的大夏天居然无端落叶，显然是不祥之兆。

叶子当然都是被大风刮掉的，只是当地土著并不知情，这股大风，是从不远处的琉璃寨刮来。

紧跟着，流民们看到一个奇怪的人。

到底哪里奇怪，隔远了看不出来，待走到近前才能看出蹊跷，这人呐，身上居然长出树枝来了，梢上还停着几只小鸟。

有小姑娘躲进娘亲怀里，指着怪人的背影嗫嗫嚅嚅，被娘亲赶紧捂住小嘴儿，生怕这话飘到人耳朵里了。

远至顺着长龙朝山下踉跄而行，一路跌跌撞撞，有好心人想来扶一把，却被自家媳妇抱住胳膊往回拉，有不懂事的孩子，捡起石头砸他，一边砸，一边骂着怪物，被族里长辈一瞪眼，就一哄而散，像极了方寸村那帮捉小海龟的熊孩子。

可无论孩子们怎么用石头砸，停在远至身上的小鸟们颓然不动，不想离开春天半步。

牛尔的金线到底还是杀伤力极强，为了修补气海穴的伤口，远至调动了二叔的自愈能力，导致体内失去牵制平衡，祖树现在正在体内占据上风，又肆无忌惮的生长起来，十几根枝丫破开皮肉，懒洋洋的晒着晨曦的阳光。

远至表面上趔趄的走着，看似还有余力，实则一点气力都没有了，他搞不懂一件事，明明娇儿的声音就在前方不远处，可无论怎么追，都见不到她的人。

昨晚明明听见她和地魁星在对话，地魁星来了闽越，说明董大哥也来了，可是他娘的，怎么始终对自己避而不见呢？

一夜过去了，琉璃寨那边究竟怎么样了，他并不关心，唯一让他挂记的人还是三叔，三叔到底退出来没有呢？

远至知道，如果三叔没事，他既然回了闽越，就肯定会去一趟泉州，就算是站在曾经的宅院外望望，也算不负此行。

正好，娇儿移动的方向也正是泉州。

远至疲惫不堪，折下肩头一根较为粗壮的树枝，用来当拐杖。回忆来之前看的地图，清官山往南走就是开渔镇，到了开渔镇，就离泉州城不远了。

看着身旁来回疯跑的小孩儿，远至开始羡慕起来，两个月前，自己明明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到而今变成大人了，少了二叔和三叔的冷藏保护，看到的尽是脏眼睛的东西。

回想起在方寸村的罗家陋室，也回想起尔都城的两层药铺，一些声音窸窸窣窣，始终在耳畔回响。

“锦鸡翎，扛大刀，恁那边哩紧俺挑。”

“挑谁嘛？”

小远至看向那个一身沙门装扮的小女孩，嘻嘻笑道：“挑田雅。”

“锦鸡翎，扛大刀，恁那边哩紧俺挑。”

“挑谁嘛？”

小远至看向抱铁缸的大哥，两人眼神交流后，他大气道：“挑方吉。”

儿时的游戏历历在目，仿似昨天。

再看看自己，六岁孺子已不再，长成二九小少年。

本以为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到头来才发现，挑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山东的游戏，在闽越就不流行了，看着周边疯跑的小孩儿，他们似乎只会一个劲的疯跑，在疯跑中较劲，摔倒磕碎了牙也往肚里吞，不似锦鸡翎扛大刀，摔疼了会哭。

远至往前走着，越走越感觉力不从心，直到所有力气花光，一头栽倒，世界变得一片漆黑。

都说六岁到十八岁之间是人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那时每天都过得很慢，因为事事都新鲜，十八之后，企及了大人的眼界，日复一日的过，时间就变快了。那时的人们没有立场，喜欢和讨厌就在一瞬之间，并且是因为一块糖，一只爱不释手的蚂蚱，或者更小。

一路从琉璃寨出来，远至的内心是备受折磨的，牛尔没折磨到他，敖太岁、象魔都没能折磨到他，真正折磨他的，是对方吉的朋友感情。

他憎恨自己没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甚至置朋友于水火而不顾。他内心中的感情、良知都催促着他，让他站在方吉身边，去保护他。

可是，远至的理智告诉他，你不能这样做。

因为远至知道，周朝的一切都是错，虽然它铁骨铮铮，但它没有齐朝好。

在周朝，你上街是看不到任何一个女子的，所有姑娘都是足不出户的，不是家教严，而是当时整个国风就是这样，你一个姑娘家家的，经常于户外奔走，是不守‘女戒’的。

这些姑娘只有等诸如元宵、除夕这样的佳节才能出来，并且出门坐在轿子里，根本不给人看，一般轿子只去两个地方，一个是道观，一个是寺庙，都是去焚香祈福的。

你以为寺庙和道观的香火一到佳节时期就特别好，是人们都很信佛信道吗？

不是。

大部分逢年过节去寺庙里烧香的女子，的确是为了祈福，但男子当中就多有登徒浪子，毕竟只有佳节时期才见得着，故而掏空心思，巴结沙门，方能一直守在大雄宝殿里边，只为一睹佳人芳容，他们心里压根就没有释迦摩尼，也没有道祖李耳。

这是女子方面。

再说读书方面，在铁腕治天下的周朝，讲究‘可由之，不可知之’的方略，许多稍有深度的书籍，民间都是不会卖的，这些书都藏在官家那里，若被百姓翻阅，是要给定罪的。

都知道，没看过书，或者只看‘常识书籍’的人，其思想有多么好控制，养出来的民风的确淳朴，但也很傻，也就容易骗。

周朝的军队千年以来首屈一指，是最强大的，就连契丹人和党项人都惊叹周朝军队，说战场上兹要听说有周朝人当逃兵了，那太阳绝对打西边出来了。

为什么周朝没逃兵？

就是因为没看过书，脑袋傻，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再有就不细说，诸如商人不许穿绸衣、片甲不得入海、宵禁、大量徭役民间力丁用于打造宫殿。。。。。。大到宫廷规矩，小到民间活计，人们都被各种束缚捆绑。

反观齐朝，孟家皇帝只用了十七年，就彻底扭转了周朝的所有规章，就拿一件事做对比，周朝女人足不出，齐朝女子可以休夫。

在齐朝生活的人，都是自由人。

齐朝为什么比周朝富有，就算最低迷的时期，国库里的钱银都是周朝鼎盛时期的五倍，为什么会这样？就是因为天下人都读了书，都开了智，生意从沿海做到倭国等海上小国，也和契丹人，党项人做买卖。

这群商人每年上缴给朝廷的官税有多么庞大，就不细说了。

齐朝的天下，是自由人的天下，只此一点，就让周朝无力回天。

所以在远至看来，无论感情如何鞭笞自己，自己又如何的愧疚，都不能去搭救方吉。

因为远至看到的是整个天下，看到的是一派盛世的光景，所以周朝不能复兴。

他会因为感情，去考虑方吉的安危，甚至替他把关掌眼，挑选贴身侍卫。

但是再往更高处走，就不是感情说了算了，那时，一个叫理智的家伙会拦住他的去路，告诉他，如果你继续走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正是因为这种煎熬，这种折磨，让远至格外怀念童年时光。

夏蝉婉转，把少年从黑暗中唤醒，等远至悠悠醒转，眼前景象已经不是清官山了。

他躺在一张樟木大床上，身上都是敷药过后包扎的绷带，红锦襕衫和鹞子玉葫芦都挂在床梁上，看着鹞子玉葫芦的颜色，远至断定这是白天，再往他处看，就发现这是一个装潢似女子闺房的屋子，窗户开着，阳光昭洒下来，让人感觉很舒服。

床下有一方案几，上面摆着两株盆栽，一只小猫趴在盆栽边上睡觉，猫这玩意不像狗，狗不怕穷，还顾家，猫呢，任何一个陌生人，只要给它吃的，它就会跟你走。

远至记得一句老话，养猫者，非富即贵。

因为只有你身边有很多吃的，猫才会跟你着。看样子，这房子的主人家境殷实，不是一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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