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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功绩，功绩指的是什么，又与打破他的困境有什么关系呢？

认出那中年人就是姬弃，明颢心下猜测起来，跟随他走出了部落，向着莽莽山原走去。

道阻且长，一路艰辛跋涉，不知目的，也不知其将要去往何方，明颢只是沉默地跟在姬弃身后，望着那此时便有些佝偻的背影，能多看一眼是一眼。虽有很多话想说出口，却又知道那只是一道虚幻泡影，无法听到他的话语，更无法与他交谈，明颢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姬弃在丛林中穿行，在草原上漫步，翻山过河，走了很远很远，好在有“帝”的强力镇压，如今见不到那种恐怖的巨型猛兽，一路上虽遇到些虎狼之类，也不是他久经锤炼的肉体的对手，三拳两脚便可击毙，变成他补充体能的一顿烤肉。

“没油没盐的，滋味很差吧……要是我能再帮你做一顿饭就好了。”

姬弃啃咬着黑乎乎没有味道的烤肉，偶尔拿起一块黄黑的石块舔一舔，便是盐分的唯一来源。明颢看着，心下伤感。

吃的差不多了，姬弃从怀里摸出一个兽皮小包，打开，里面保存着一些植物的种子。

这是他一路上“随手”采摘的，明颢以为他只是一路独行有些无聊，沿途摘些杂草解闷，此时却发现不然，姬弃十分小心地看待这些种子。

一粒粒分辨着那些混杂起来的草种果实，将他们分成一个个小堆，姬弃对着阳光，仔细打量着它们。这些种子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和部落里妇女们采集来的草籽又相似之处，也就是说，很像姬弃吃过的“粮食”。

“难道所谓的功绩，就是寻找更多种类的粮食吗？”联想到不知多少年后，姬弃将各种粮食作物种满山谷，当做宝贝的性子，明颢有所猜测。

这些种子虽然和吃过的很像，但却毕竟是陌生的，这里离人类的家园太远了，从没有人尝试过，也就无法判断哪一种是可以果腹的粮食，哪一种食之无用，又会有哪一种看似平常的果实暗藏着毒性。

就像现在部落族人赖以生存的草籽野果一样，那是经过不知多少人，多少代的尝试，才找出的安全可食用的植物，想找到新的粮食，必须有人来尝试，去验证。

姬弃就是要做这个人。

面色严肃地观察了许久，姬弃终于下定决心，开始冒险了，他首先选择的是一种与吃过的草籽最像的果实，捏起一两粒，放入口中。味道似乎还不错，姬弃闭着眼睛细细品尝，不过尚不能够认定是否有害，因为吃的太少了，姬弃抓起了更多，一把塞进了嘴里。

好味道过后，是腹中的剧烈绞痛，姬弃面色铁青，疼得眉眼扭成了一团，扑倒在地，用手指抠自己的喉咙催吐。吐出那些果实和刚刚进肚的烤肉，又在地上喘了半晌，姬弃才回过神来，吐干净嘴里的残渣，又开始大吃烤肉，虽然喉咙里、胃里很不舒服，却还是硬着头皮往下咽。

“是为了肚子里有东西，呕吐的时候不至于太痛苦吗？”明颢看着姬弃一边吃，一边不时抽搐作呕，有些心疼，伸手去拍他的背，却只能徒劳的从姬弃身体穿过。

再次吃了些东西打底，姬弃扔掉了刚才的有毒果实，重新开始选择。

或许是刚才那外表良善的种子却藏着毒性，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这一次姬弃挑了个看起来最不讨喜的，黑乎乎的颗粒状种子。闻闻气味，有点酸味，咬着牙塞进嘴里，姬弃眉头紧皱，捂着腮帮子，似乎酸倒了牙。

虽然没有毒性，却太酸涩难吃了，姬弃吐着口水，把那些黑色的颗粒也扔掉。

一样样尝试下去，收集来的六种可能性，两种有毒，三种难吃的要死，一种果粒干瘪，不足以用来果腹，可以说运气也是挺差了。明颢看着姬弃又一次呕吐，脸色苍白，不由替他着急。

寻找一种新的粮食，这确实是一件伟大的功绩，可这不该是由一个人承担的，而且就算真的找到了好粮食，让族人过的更加富足，又对他本身的困境有什么帮助呢？不是称颂赞赏，就能让人实力飞升的啊。

忍着恶心，姬弃吃完了最后一点烤肉，收拾东西再次启程。明颢心情复杂，跟在他身后，虽然担心，不过毕竟许久岁月之后姬弃仍然在世，并且拥有了强大的力量，这说明他最终还是成功了，这只有这一点能让明颢安心些。

继续寻找着，姬弃每走过一处，都会细心地观察周围植物，寻找新的可能性。遇到过一些长着野果的树木，可以食用，但只被他用来解渴，他渴望找到的是一年一生的草本植物，只有频繁的生发收获，才能用来当做养育人口的粮食，不知多少年才能结果，而且产量有限的果树不在此列。

在不断的寻找过程中，姬弃翻过了一座座山，越过一道道河，他曾经掉落山崖，挂在树上挣扎痛呼，浑身擦伤淤青，险死还；也曾在泅渡之时突遇洪水，差一点溺死，被洪水裹挟的沙石填满喉咙；甚至曾遇蛟蛇，被死死缠住，一口吞下，等到他拼尽全力，用石片割开大蛇的巨口，挣脱出来，身上已经被酸性的消化液腐蚀出密集的伤痕……

每一次险象环生，明颢都亲眼目睹，却无力插手，姬弃于他只是一个影子，或者说，对于姬弃来说，他才是那个不存在的幻影。他只能站在悬崖下，等着姬弃艰难地爬下来，只能飘在洪水波涛之上，等着姬弃挣扎扑腾出噬人的旋涡，只能捏着拳头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姬弃从蛇口里钻出来，一瘸一拐的走开。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知多少年，离家之时尚是中年，如今鬓边已生花白，姬弃变得苍老，而且因为太多风霜，太多伤痛的损害，他的身体很差了，当初身强体健，可以力毙虎豹的勇士，如今不得不花费时间，借助陷阱才能对付猛兽，甚至有时不得不狼狈的逃亡。

不过在这些年里，他也同样有所收获。数以万千记的野花稗草，都被姬弃放到口中尝遍，吃了没用的，可以吃的，有毒的，都被他一一记下，没有纸张笔墨，甚至连成型的文字都没有，他只能用炭黑在兽皮上画下粗糙的图形，旁边标上除了他谁也看不懂的记号，以此为辅助，强行凭借记忆力将各种草木的味道记在心里。

在这一过程中，他发现了许多奇妙之处，酸涩难吃的果实或许可以提神醒脑，又苦又腥的根茎却能治愈风寒，甚至某些有毒的植物竟然可以止痛，碾碎了抹在伤处可以消肿。这些果实或根茎被他认真收藏做种子，各自功效也被他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日后，族人不仅可以得到足够的粮食，还将在病患之时得到救治。

每一次尝试，都让明颢为之忐忑揪心，看着姬弃中毒痛苦的在地上打滚，他比姬弃还觉煎熬，看着姬弃一次次无果失落，他也跟着难过沮丧，当姬弃终于找到了一种好粮食，他比姬弃还要欣喜若狂。

将近十年的时光过去，姬弃找到了四种可以吃，而且味道既好，又能养人的粮食，分别命名为黍、稷、稻、谷，与族人赖以生存的粟一起，便是五种，多出这么多好庄稼，族人就都能吃饱了。

姬弃收集了足够的种子，又将这些植物的生长环境所需一一牢记，他开始返程了，时隔多年，他终于回家了。

中年离家，归来已是老叟，衣衫褴褛，满身伤病，难免引来族人的冷嘲热讽，他却不发一言，只是带着唯一保存完好的兽皮包裹去见了他的祖父，“帝”。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见姬弃开始用木棍和骨头打造一些奇怪的工具，挖掘土地，开辟出一片田，在上面洒下了一些种子，待到发芽出苗，像是照顾亲生子一般的细心呵护。他不理会任何人的讥讽，如何嘲弄也只是沉默，却唯独不许触碰他的那些“野草”，若是有谁好奇扒出来看看，就要被他抓住拼命。

在嘲讽与质疑声中，春去秋来，庄稼终于收获了，虽然产量并不高，但却实实在在是一把把的粮食，姬弃捧着收回来的粮食，终于露出了笑容。

大半的粮食留下作为种子，一部分拿出来，用竹筒煮成饭，姬弃再次去见了“帝”，而后，他便得到了一个官职，“后稷”，去教育族人生产种植、分发种子给人们，教会他们耕作，教会他们制作和使用简单的骨制工具。

虽然不以为然，但没有人敢违背“帝”的命令，人们只好一边腹诽，一边跟随姬弃耕作，于是一年后，他们获得了丰厚的回报。粮食足以养活所有人了，女人们无需再进入丛林忙碌，采集野果，男人也不用频繁的外出狩猎，与野兽搏斗，这让战士有更多时间去磨炼战斗技能，而妇女们则多了很多时间养育孩子，还可以学习“帝”的妻子发明的养蚕织布方法，制出更加轻便漂亮的衣服。

因为姬弃，所有人的生活都变了样，更加富足，更加舒适，因食物不够而夭折的孩子越来越少，人口增长的更加稳定。

“帝”宣布，姬弃将成为下一任的“帝”，没有人嫉妒，大家都在感激姬弃的默默付出与功德，因为那些庄稼中，稷的产量最高，也因他的身份是“后稷”，所以人们将他奉为神明，称呼“稷神”。然而姬弃却不肯成为“帝”，请求将位置让给自己的父亲，一位强大的战士，也不愿意被称呼为神，声明只想种出更多粮食，找到更多有药用价值的植物。

这让族人更加崇拜他，认同了他的要求，却无法被阻止向他顶礼膜拜，在一声声赞美称颂中，在顶礼膜拜中，从人们的身上有些奇妙的东西飘忽而出，以姬弃为中心聚集。

明颢震撼不已，那些无形的，却在他眼中熠熠生辉的能量，全部都是极其纯粹的心念，那是源自每一个人意识深处最单纯的灵性，虽然一点一滴很微弱，汇聚到一起却有强大的力量，几乎已经达到了他所知的明见层次。

得到人们的心念所向，意之所钟，姬弃发生了改变，暗伤病痛消失不见，花白鬓发重现乌黑，衰弱的身躯再次强健有力起来。他终于进入了探求半生而不得进入的世界，他开智了，并且刚刚迈过门槛，就一步赶超了大部分人，看到了“帝”走过的足迹。

“原来，原来是这样，你所说的‘功绩’，就是对人族的功德吗？这就是你的起点，你的道路吗？……为了其他同类而牺牲，默默付出，这确实是只有人才能做到的，只有人才能完成的功业，没有任何异类可以做到这一点……这就是你留给我的教诲，指引我去走的‘人道’吗？”

被族人包围着的姬弃获得了源源不断的心念加持，力量攀升，眼中忽有灵光闪过，有了生气——原本虽也会走会动，却更像是一张照片上的扁扁图形，没有灵慧之感，而此时，他仿佛活了过来。姬弃望向明颢，展颜一笑。

“你领会了？”

明颢如遭雷击，惊愕难言。

“老师……老师！你没死，你还活着！？”明颢奔向姬弃，又惊又喜，笑中含泪。

姬弃也向他迎来，飘忽而其起，原地却留下了一个木雕泥塑般的‘他’，随他经过，那些族人纷纷静止不动。而后他倏忽身形一变，化作了高冠博带，腰悬铜剑的中年人，这或许是他最鼎盛之时的模样。明颢激动地奔过去，伸着手，想再触碰到他的温度，然而，他的手却再一次从姬弃身体穿过了。

“我确实已经死了，死的不能再死，”姬弃摇头轻笑，望着明颢的眼中充满关怀与眷恋，“如今的我，只是一点残碎的记忆，只活在这一片叶子里，等到你走完这一路，尽数领会了我的道路，明白了我的期望，我也就该烟消云散了。”

“不！我不要去弄明白你什么道路和期望，我也不会再往前，你既然还站在这里，就一定有重生的可能！”明颢用力摇着头，歇斯底里的叫喊着。

“都已经是进入明见层次的高手了，放在我活着的时代，你都应该去独当一面，保佑一方族人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的耍赖？”姬弃笑笑，“打”了明颢额头一下，手掌却只是从他身上穿透过去，两人面对，却似乎相隔漫长时空，“我苟延残喘了六千多年，早就累了，最终醒悟过来，一个老鬼并不能改变什么，应该把希望寄托在年轻人身上。所以我要走了，把我剩下的一点东西全部留给你，臭小子，你别让我失望！”

明颢梗着脖子，眼眶泛红，虽然心中难过，终究无力，只能撇着嘴点了点头。

“这才是我选择的人，性子够硬，就这样保持吧，更加的顽强些。你是我唯一一个学生，要承担我全部的期望，多愁善感可不行，以后要面对的分别，可能还多着呢，谁会可怜你这副小儿女模样？”

姬弃语重心长道，转身轻轻摆手，那些静止不动的人们随之再次“活了过来”，却已是物是人非。

强盛起来的族群开辟出越来越多的家园，遭遇了其他人群，道路不同，但也同样拥有强大的实力，土地与资源的争夺使得族群之间爆发了争斗，在收服了一些弱小部落之后，“帝”的对手只剩下了两个。经历漫长的战斗，对手被击败了，一支合并，一支向南方逃亡，从此帝的部落成为最大最强者，占据了大河两岸的广阔土地，人口繁衍，族群壮大，人类的足迹开始遍及天下。

然而世间没有什么是不朽的，无比强大的，护佑族人数百年的，并且像是会永远站在人们身后的‘帝’，终究还是老去了。随着他离开这个世界，那些强大的战士们也一一老迈，逝去，其中也包括姬弃。

不过他们虽然死去，却并未离开，人们为了纪念他们，建立了宗庙，祭坛，后来者们在统治了天下之后，会登上东方最高的山峰，祭祀“帝”，来证明自己的地位是名正言顺的，祈求“帝”保佑他的国家江山永固，繁荣昌盛。那些强大的战士们，也因为各自的功绩与擅长的手段，成为了后人膜拜的种种神灵，比如风火雷电等神祗，就连那位身死后族人逃亡南方的战败首领，也因其勇猛善战而被称为战神。至于姬弃，则因为永远不会被忘记的功德，成为了代代祭祀的“社稷之神”，被供奉得最为严谨，每年春来耕种之前，统治者都会举行盛大的礼仪，来祈求稷神保佑五谷丰登，黎民百姓衣食无忧。

在后人们看来，已经逝去的祖先不在了，香火祭典只是为求护佑，却不知他们的膜拜，实则是祖先们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依凭。在姬弃成功范例的启发下，先灵们成为了以傀儡为寄托的意志存在，依靠黎民供奉之时付出的祈求、礼赞等心念的滋养，留存于世，而姬弃也根据前辈铭刻烙印于骨骼的手段，研究出了傀儡的制作，用各种蕴含灵性的动植物材料，制作出供同伴行走世间的躯体。

无论是“帝”，与他之后的几位首领，还是姬弃以及那些战士们，都还静静地看着他们的后裔，默默守护。

他们的存在是有原因的，因为安宁的人群中间，一直存在着隐患与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