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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颢心中积攒着无数的阴暗，他就像阴沟里苟延残喘的老鼠，为了一块腐肉在烂泥中钻来钻去，叼着腐肉，为又活过了一天而窃喜。

然而那些肮脏血迹与恶臭的淤泥也沾染在了他的身上，那些阴暗的记忆积压在了他的心里，越攒越多，成了栓塞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一块散发着恶臭，让他每每被熏得作呕，感觉自己全身都在腐烂的沉重石头。

现在，终于可以对一个人倾泄这些积压已久的怨气、怒气，他十分轻松，如同从身上卸下了背负十年的千斤重石。他懒得考虑后果，哪怕会被姬弃一棒子打死，倒不如说，那样会更让他觉得爽快。

然而姬弃看着他，脸上神情在短暂的愕然过后竟变成了笑意，让明颢陷入了迷茫，

“感觉老夫被当成垃圾桶了啊？”姬弃用一会儿抠脚，一会儿抠鼻子的手指头掏了掏耳朵，像是抱怨又像是调侃的在明颢心中说道，“不过你小子说了这么多，抱着被老夫打杀的决心证明自己是一个坏人，却没说到点儿上啊！还是没改变你是一个好人的事实啊！”

“我……你……我……”明颢嗫嚅着，惶然无措，不知如何回答。

“你说的那些，听起来好像还挺厉害？不过可惜啊，老夫没看着，老夫从你心里看到的，是你因为被人从死人堆里拽出来，给了你一个饼子，便对那人念念不忘。时隔多年相逢之后，还费尽心思的让他收你做学生，心里存的全是当牛做马报答他的念头，发现他孤苦伶仃，还准备像儿子一样孝敬他，为他养老送终。

老夫看到的是你因为愧疚自责而豁出命去救那个小丫头，尽管她受伤只是意外，只是因为你心软放过的敌人而受伤，算不到你的头上，你还是不顾一切的去救，并且如今得知没救回来，你还深深愧疚。

所以老夫并不觉得你这番宣泄有什么证明的价值，老夫还是觉得你小子不是坏人。

你说你把人关在笼子里放火烧死，他不是想吸你的血吗？你说你把人撞进锅里煮熟，他不是想割你的肉吃吗？你说你把人引进陷阱被木桩插死，他们不是想把你像畜生一样贩卖，任由你累死饿死吗？

除了这些对你怀有恶意的人，老夫并不曾从你记忆中找出一个你主动加害过的人，就算是那个被你用加料的大烟毒死的家伙，不也是对你的朋友做下了伤及性命的恶事，有其取死之道吗？

这样的人，你何必对他们愧疚呢？这样的人，你不用狠辣的手段去对付，要用什么对付，以德报怨吗？那是心思歹毒之人刻意断章取义，洗脑世人！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你觉得自己是坏人，觉得自己该死，那老夫倒要问问你，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好人……坏人……”明颢被姬弃的一系列质问问得接不上口，而如何分别好人与坏人这个哲学一样的问题更是让他难以回答。

“好人……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就是好人，像神圣的圣人那样有惠于世人，就是好人；坏人……像我这样的就是坏人……”

明颢讷讷半晌，做出的回答让姬弃拍着额头无语，拎起棒子敲他。

蓝瞥见姬弃突然给了明颢一棒子，讶异的看过来，两人皆是尴尬，姬弃一边对蓝笑着，一边连忙拽过明颢，两人背过身去凑在一起。

“小子，你小子平时一向油嘴滑舌，看上去猴儿精猴儿精的，怎么脑子里只有一根筋？”姬弃恨铁不成钢的点指着明颢，在他脑海里数落着，“好人非得一件坏事也不能做？非得像圣人似的高高在上？那天底下那还有好人？再说了，圣人就是好人？照你的标准，圣人也是坏人！”

“圣人怎么可能是坏人？圣堂经典里记载有他们那么多伟大的功绩，每位先圣都是无比纯粹，无比仁慈的……”明颢嘀嘀咕咕，对姬弃的话并不认同。

“那都是别人写的，十件事里起码有五件，圣人们自己都不知道是自己做的，那能信？！老夫这就给你举个例子，蛮荒时代，有位圣人见黎民百姓苦于没有好粮食，忍饥挨饿，就走遍天下寻找产量多，能活人的好庄稼。

他终于找到了，推行天下，却忘记了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的道理，结果导致许多地方颗粒无收，反倒闹起了更大的饥荒，饿死的人不计其数！

他因为教化万民耕种的功绩，被尊为农业之神，被供奉在神坛上，几千年香火不断。可当年因他疏忽而死去的百姓他……他从来也无法忘怀，每当夜深人静之时，都难以入眠，耳畔有无数冤魂哭诉。

后世的人都称颂这位圣人，都认为他是好人，可你说，他真的是好人吗？”

明颢看着姬弃的充满感慨，复杂的追忆神情，心下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是一个好人，纵然因为他的疏忽导致许多人死去，他仍然是一个好人，”明颢认真的，在心里想道，“因为他拯救了更多的人，就像那个经典的火车道问题，一个守规则的乖孩子，和一群不守规则的淘孩子，无法回头的火车应该从哪个方向压过去，是舍弃乖孩子，还是舍弃淘孩子……

如果是我，我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撞向那一个孩子，因为……这样活下来的是多数人。人是从众的动物，之所以从众，就是因为多数才是种群繁衍的基础……只能选择多数，只要能拯救多数的人，无论多少次放弃一小部分人，他的选择都没有错。

更何况，你说的那个人从来没有主动做出选择，那也只是意外。”

姬弃听着明颢的话，追忆的神情渐渐收敛，眼中出现了几分惊异。

“你小子这不是明白事理吗？那你这不是一样的吗，发生在你身上的也只是意外而已，为何放不下呢？你杀死那些人，却能让更多无辜的人免于受害，不也是拯救了更多的人吗？何必压在心上总是自责懊恼呢？”

“我不一样……我还是一个坏人。”

“你小子是个二杆子哦！咋还辩不明白了呢？”姬弃烦恼的抓着头发，恨不能给他一棒槌把他打开窍。

“就算撞向一个人可以保护多数人，也还是会伤害一个人……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每个人的生命都应该由自己支配，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剥夺，不管能救多少人，只要伤害了一个人……就是错的，就是恶事。

其他人做出这样的选择，我仍然愿意赞同他是一个好人，因为他的选择是正确的的……但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不管理由多么冠冕堂皇，不管结果多么美好，只要过程中有受难者，有受到损害的人，那就是错的，做下这种事，我就无法认可自己是一个好人。”

姬弃直直的盯着明颢，看了半晌，突然咧嘴一笑。

明颢愕然，旋即浮现一个念头——这难道是一次突如其来的考验吗？

果然，姬弃开口了，这一次不是在脑海心田中对话，而是趴在明颢耳边低语。

“小子，你还不错，老夫认你这个徒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