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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城的宗教圣地——伏龙寺。

一个六旬的老人如这个香火圣地的名字一样，被岁月这条不逆行的龙，压弯了腰。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那张健壮笔直的脊背，什么时候有了弧度。或许是，那些纷繁的大小事务、或阴或明的事情，让他每天以细微的速度，离大地越来越近。

以至于，年到六旬后，他不抬头都忘了天边闪耀的太阳般的信仰，而以为脚下厚实的大地，才是他心之所属。

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已年迈，已经身居高位，现在的撤退如同战场上的倒戈，不仅无法保全，还会丢了性命和出生入死的兄弟。现在一切都很简单，只需坚持就好。

他也有庆幸的事情，就是和一城之内的亲生儿子并未公开相认，尽管闲言碎语从未停息，但是谁又敢把这个逾越规矩的“脏水”泼到他堂堂一代宗教圣人头上呢？那些踽踽独行的凡夫俗子议论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抵抗聊赖，希冀悠悠之口汇聚的河流给他们带来谈资。

毕竟，在无目的和无信仰的背景下，几乎不会有人举旗表明态度。

但是，他在庆幸的同时，也隐隐生出担忧，毕竟自己的年纪越来越大了。

主持幽幽地叹了口气，望向雾霭沉沉的天边。从他的寝殿看出去，康城成了一个被蓝天、白云、阳光占据了大半幅画面的图景。

他心里默默一算：和儿子快有几个月没见面了。

为了避嫌，他从黑衣亲自到福兴叙旧，改成借故让儿子到殿，再变成儿子到伏龙寺诵经暗暗一瞥，到现在的能不见就不见。一切为了避嫌，一切为了安全。他的高位让他拥有特权，他的身份也让他惴惴不安。

但是，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至少他知道自己安全。

突然，他想起那个乖巧懂事的孙女——莺儿，他是自己单向人生的传承。记得上次见面，她怯生生地叫他一声爷爷，现在估计又不认得自己了吧。

上次，他喜出望外地送了她一只手持转经筒，其实心里想的是她过个平凡淡定的人生。想起这些，这个男人忍不住哑然失笑，下一次，送给这个小姑娘什么呢？

莺儿不会想到，在几里之外，有个高堂上的男人已经在为不知何时出现的见面，做准备了。

主持环顾四周，想找出一件能够代表自己所有心念的礼物。可是，那些价值连城的古老书籍，那些闪烁光芒的宝座金器，那些质量上乘的银丝纱幔，没有一样能够递到孙女跟前。

他没有找到心目中的最好，忍不住叹了口气，出了那面高大的木门，走到宽阔的露台之上，看到阳光穿破雾霭射向大地，看到倔强的蓝色挤出更多的空间，他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我就把这种美好的感觉送给我的孙女！

他开始了名为“转日轮”的神秘法。据说这个法事非常私密，而且效果俱佳，能够把作法者的愿望抵达对方，只是会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作法者的灵性。

主持一生中做过很多法事，几乎是为数量巨大的普通民众祈福普渡，很少为个人施法。尤其是这种损害自身灵性的法事，更是少见。但是今天天空有祥兆，而自己心愿急切，就是“转日轮”这个躺在古老法事典籍中的神秘之作的最佳显态。

主持关上侧门，在露台的灰褐色地板上面，点燃白色、黄色、蓝色三只刻着兽首图腾的巨大蜡烛，然后把三种颜色的激发之物，分别是白香草、黄莹花、蓝丝叶的提取精华，滴入三只蜡烛之内。突然，一股刺鼻但是醒脑的气味窜出来，五彩的烟形成一个雾罩。

神秘的咒语响起——

纯洁之神赐予我力量

光明之神赐予我力量

苍蓝之神赐予我力量

吾愿意以吾之灵性换取她之幸运。

主持盘腿端坐，闭合眼帘，感受着烟雾的变化。

面前的三只蜡烛笔直的火苗开始东倒西歪。

主持眉头一锁，眼神凝重，继续以坚定的语气重念了一遍咒语。

可是，火苗扭动起来，仿佛遭遇阴晴不定的风。

主持的脸变得阴沉起来。

“纯洁之神

光明之神

苍蓝之神

请示以我真意。”

然后，他在胸前做了个交叉的动作，虔诚地伏下身躯。

他的头顶正前方，三只摇动的烛火，开始变得微弱，发出苟延残喘的星火，坚持了一会儿，熄灭了。

主持边立起身子，边直视神明的指示。当看到三个黑色的引火线上的丝丝烟缕，他摊在了地上。

坐了一会儿，他恢复了精神。然后，站起身，慢慢走向关闭的木门。

当打开门的一瞬间，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一个比他更老的人。

上师。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主持见到信任的师父兼下属，刚刚装出的淡定消失了，一双无神的眼睛像两颗黑色的葡萄，空洞而悠远。

上师忙走近：“主持，您怎么了？”

主持摆摆手，像没听到似的，慢慢说了一句话：“什么时候回来的？”然后，独自一人朝宝座走去。

上师站在身后，心里掠过一丝心酸。他把毕生精力都给了这个儿子般亲密的人，虽然名义上是他仰望的主持，但是他的心早就和他贴在了一起。

“刚回来。萧北那边有些事要给你汇报一下。”

“什么事？”已经坐在宝座上的主持，冷静地问。那声音如同来自深渊或者冰窖，透出他成熟和坚定地信念。

“布托寺僧人参与大烟的事情已经处理好。现在我们加强了僧人管理，严禁吸食大烟，违者驱逐出寺。”

“是谁把大烟带到萧北的，官府查出来了吗？”

“萧北‘西珠饭店’的老板娘西珠。”

“嗯，查出真凶就好，以后加强防范。”

“不过，岳平觉得是个冤案。”

“岳平？他怎么参与到这件事来了。”主持的神色紧张起来。

“他接到秘报，说此事是驻萧总督里克尔在背后撑腰。他前几天到萧北，托我找关系到萧北监狱查个人。结果真的发现罪犯被顶包了。他认定了里克尔有重大嫌疑。”

“他准备怎么办？”主持直视着上师。

“不知道。但是你知道他的性格，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这个节骨眼，他不要管这些事情。这不关他的事！”主持从宝座上站起来，快步走到上师跟前。

“是，我去劝劝他。”上师回到。狐疑地气息爬上他的脸。

主持一向正义，今天怎么了？

难道是年纪大了，怕事了吗？

不管也好。萧地大烟事儿这么大，估计里克尔也不敢擅自乱动了！

主持转过头来，声音变得低沉而缓慢：“恐怕近端时间他得小心点。”

上师脸色的疑惑没有减轻。

主持往木门走，示意上师跟着过来。

来到露台时，上师看到灰褐地板上写意画般的彩色蜡油，一下子明白了。

他发出急促的声音：“主持，你不要命啦？”

“我已经年迈，终有一死，如果能祈得亲人的幸福，也是一件好事。”

上师默不作声，一脸戚戚。

“可是，‘转日轮’失败了。”主持悲痛地说出这句。

“什么！”上师更是感觉五雷轰顶。

“恐怕灾难快来了。”主持的心拧成一团。

“啪”一声，主持喷溅出一口血，身后无意识地往后倒。

上师立马扶住，一股老泪涌出眼窝：“主持，你又是何必。这‘转日轮’不成，更是反噬呀。”

“我心——甘——情——愿。”主持鲜红的嘴唇嗫嚅道。

上师把主持扶进寝殿。稍事休息了一会儿，主持的气息逐渐均匀。上师松了口气。

“主持，你好好休养，我去和岳平谈谈。”

“不，我和他谈。”主持停了一会儿，继续说，“今晚你悄悄把他带过来。”

岳平接到上师的消息，急躁起来。这个高傲的父亲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叫他去伏龙寺的。而且不是侧面相见，而是一对一见面。

“是不是父亲出什么事儿了？”他压低声音问那个伪装衣着的上师，但是急切和紧张还是从声音里透出来。

“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上师四下观望，小声说，“反正日现之时，你穿这身来。”

岳平接过漆黑的包裹。

上师很快消失在福兴槚号的后门。

晚上，岳平穿上上师给他的僧人服装，披上一件伏龙寺常见的披风，把巨大的兜帽遮住头发，趁着夜色去伏龙寺。

在主持的寝殿，他看到躺在大床上的父亲，面容瘦削，胸膛起伏。他一下子跪下来，紧张地说：“父亲，你怎么了？”

床边的上师给他抬来一个木凳。

主持让岳平坐到凳子上。

岳平顺从地起了身，坐到木凳之上，眼睛一直看着父亲。

“平儿，我没什么事？就是有些感冒。”

“父亲，没有我在身边，你可得保重身体呀。”

“我知道。”主持把手盖在岳平的手上，说，“今天找你来，是有些重要的事情跟你说，你要挺好。”

岳平诧异又紧张地听着。

“恐怕家里会有变故。从现在开始，你一定要谨慎小心，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不该做的事情不要做。凡事要低调。”主持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岳平的眼睛，确保每句话都进入儿子的心里。

岳平一言不发，但是脸上的神情已经显露了态度。

主持继续说：“不要问？这是天机。你一定要记住。”

岳平看到父亲从未有过的眼神，感觉自己被一种神秘而不能逾越的氛围笼罩，被一种不敢摇头的伟力所驾驭，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了，你走吧。”主持松了口气，说道。

“父亲，让儿子照顾你吧！”岳平显然不想现在离开。

“不必，你走吧。”主持摆了摆手，扭过头去了。

岳平还想说什么。上师用温柔而坚定的眼神拒绝了他。

岳平缓缓站起身，慢慢走出了寝殿。

“主持，你又是何必？”上师说。

“上师，我要的不是一个病榻前的儿子，我要的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儿子。”主持坚定地说。

寝殿之外，巨大的黑暗中，一轮清冷的月亮默然地看着这一切。

不知是担忧，还是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