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是约定的决战日。

洋洋洒洒飘了几日的雪，忽然停了，雪霁云开，天气十分好，似乎今日不是什么决战的杀戮日，而是郊游的好时光。

她怕冷，最喜这样的天气。

天未亮，祁渊便让人清点将士，他站在三军阵前，原本想训示或者鼓舞一下士气，想了想终究作罢，只说了句：“打完这一仗，朕带你们回家。”

回家，是两个温馨而又甜蜜的，在外征战的士兵，几乎都是行走在刀尖上的人，没有知晓下一剑、下一刀会砍在谁身上，也没有人知晓，下一箭会射死谁。能活着回家便是莫大的幸福。

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却让士气大振，每个将士都在心中默念着这句话，打完这一仗，他们的皇就会带他们回家，那这一仗他们必然要用十分的力气，去赢。

赢了，就能回家。

败了，便只能葬在这异乡。

云池亦在皇城进行了一场关于士气鼓舞的演说，从国破家亡，山河破碎，一直说到如何将侵略者赶出云国，收复失地……可对于一个已失去民心的皇帝来说，他所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将不再有威信，那么别人依然惧他，畏他，却不再服他。

云国走到今日这一步，云池心中知晓，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他看着他的将士麻木的脸，仿佛透过他们的眼睛看到了那一颗颗麻木的心。从去年开始，战争就一直没有间断过，战败了不可怕，可怕的是死灵大军的存在，是死灵阴影的存在。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似乎也已麻木。昨夜，他在城楼上伫立良久，几乎将自己站成一个冰人，却始终无法接受清奕口中的事实。

那个红衣张扬、果断勇敢、唯爱血色曼陀罗的女子，死了？

“皇上？”丞相上前小心翼翼的提醒。

云池回神四顾看了看，视线忽然落到一个锦衣华服的女子脸上，她穿着只在大典上穿的金色吉服，她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正凝视着他，他仿佛看到她的嘴角动了动，却没听到她说话。

他想，母亲此时应该也有千言万语要同他说，只是他已不想听。自他登基，曾经的韩贵妃便被他尊奉为皇太后，可那张和韩筱依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让他看了特别生厌。

他们曾是相依为命的母子，他们曾是一同算计其他嫔妃和皇子公主的母子，可他又觉得母亲实在是一个太遥远的人，他拼着良知不要，走上云国的帝座，甚至又丧尽天良的研制死灵大军，今日终于要自食恶果……

可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切的根源，为了激励他的野心，那个所谓的母亲都做了什么。他转身，喝令三军前去城门。

“池儿——”站在高处的韩太后，终究按捺不住奔下台阶，今日她眼皮跳的厉害，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池儿若是转身，他们母子便再也无法相见了。

云池猛地顿住步子，为那一声“池儿。”自从他登基，母亲便再也没有这般唤过他，她口口声声里的皇帝，时刻提醒着他当年发下的誓言。

待韩太后来到身边，云池才微微垂首，恭敬地说道：“母后有何吩咐？”

“别怪哀家。”韩太后的声音颤抖，“别恨哀家。”

“儿臣听不懂母后的话。”云池的声音微冷，眼神沉静，依旧微微垂首，只是面上多少透着疏离。

“哀家承认，云国走到今日，都是哀家的错，可是池儿，哀家不是有意覆亡云国，哀家只是恨惨了你的父皇。”

当年韩家两姐妹与三国先皇的事情，这些年来云池多少查出了一些。天下乱成这样，她们两姐妹确实“功不可没”，一个不要女儿，一个不要儿子，表面看似的亲和都不过是为有朝一日乱天下做准备。

是他们的阴差阳错，害惨了他与曼罗。为什么上辈人的恩怨，却都由他们这辈人来还？他想质问母亲，却终究作罢，事到如今，还有何意义。曾经吃苦讨饭的日子，他再也不想过，也是他一心想过人上人的生活，一心想掌天下权势的野心，才成了他们利用的棋子。

“若没别的事，母后赶紧回去收拾些金银细软，逃出宫去吧。”

韩太后的心一紧，“云国，真的会灭么？”

云池此时才终于抬起眼眸看向她，随即冷然一笑，“云国灭了，不正是母后梦寐以求的么？”

他冷冽的眼神仿佛看着的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一个陌生人。韩太后触及那样的眼神，不知为何忽然后退了一步，别过头，长叹一声，“池儿若能活着，千万别做傻事。”

云池轻笑，笑而不语。

她已经死了，他还能活多久呢？

云池翻身上马，金黄色的铠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整个人都仿佛浸在阳光当中，他夹了夹马腹，头也不回的走出皇宫，走出皇城，走向外城。

韩太后注视着马上的身影，眼泪终于滴落下来，“池儿，为娘此生最对不住的人便是你了，当年我要嫁给璟皇，你姨娘要嫁给你父皇，可是阴差阳错，我嫁给了你父皇，你姨娘嫁给了曼皇，一生幸福的剥夺，让我们早已下定决心要乱了天下，可是呢，可是呢，你姨娘用了二十年布一个乱天下的局，而我呢，没有你姨娘的本事，唯有寄希望于你……二十年光阴，已是人生之半，天下霍乱成如今的样子，谁也不曾料到，我们也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为娘，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正如你现在心里承受的苦，一生爱而不得，才是这世上最毒的毒。”

两军对峙，祁渊与云池站在军阵的前方，一个白甲清雅，一个金甲张扬。两个不同性格的人，似乎都将此当作这一仗的最后一战。

然而不多时，祁渊看着远处的滚滚狼烟，微微眯了眯眼，着火的地方似乎是云宫。

云军脸色大变，以为祁渊小人作怪，派人绕进了皇城，一时之间数十万将士心中都不由慌了，国都似乎是他们仅剩的城池，倘若国都先被璟军占领，这一仗他们打与不打，战败战胜，又有何区别？

都城没了，他们该去往哪里？

半晌，云池缓缓转身，看向身后的浓烟，先是错愕，随后似乎是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的母亲一把火烧了皇宫，用这种决绝的方式，断了他的后路！

一刹那，忽然悲从中来，这些年的隐忍，这些年的处心积虑，他算计无数、杀人无数……似乎都付诸东流了。

他的母亲，这是要将他逼上死路。

当一个皇帝失去军心、失去民心、失去城池、失去皇宫、失去爱人、失去亲人、失去一切……他带着一支貌合心离的将士，还能拼杀出什么来？

这江河秀丽、山川无垠，都不再属于他了。

云池策马上前，不过几步便又顿住，他看着祁渊，目光凌厉如箭，仿佛随时都要降对面之人射穿，身后传来的骚乱始终敲击着云池的耳膜，他注定是败了，这最后一战尚未开打，便已彻底输了。

“云池，你路已尽失，放下手中的剑吧。”祁渊同样策马上前，在离云池不远的地方停下，他的目光平静，就仿佛很久以前他们第一次相见，一个目光平静，一个目光警惕，原来输赢从最初，就已注定。

“棋之将死，有劫则活。”云池的声音仍旧冷冽，目光仍旧凌厉，“纵然此时看上去我已无路可走，但你一定会赢么？”

“输赢并不重要。”祁渊的声调仍旧平静，嘴角似乎还噙着那抹淡淡的笑意，“我此番兵临城下，不为输赢，只为取你性命，你死了，我便也心安了。”

“是么？”云池冷笑，“你这般兴师动众，打到我的国都，就是为了杀我？”

“你若不死……”祁渊眼眸深深，“你若不死，我何来天下已赠她作嫁？”

“原来她问你要的聘礼，竟是这江山天下。”云池缓缓一笑，眼中一抹化不开的悲伤，“今日我便是死了，你就能娶她为妻，拥她入怀了么？”

“当然。”

“她不是死了么？”云池的目光再次化为利箭，“她将皇位禅让的那一日，不就带你消失了么？昨夜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女子闯进我的国都大开杀戒，我以为是她，可那不是她，曼罗她，真的死了么？”

祁渊仿佛真的被那万箭穿心，身体猛地僵住，自从知道这个噩耗，他也在心里一遍遍的问着自己，她真的死了么？

“你不是当众向她许下了同生同死的誓言么？为何她死了，你却还这般悠然自得的活着？”云池忽然驾马上前，眼中寒光乍泄，杀气凛凛，“今日我便送你去死，送你去陪她！”

祁渊的佩剑当即出鞘，迎上云池不顾一切砍来的剑，他仍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那怕内里已痛的不成样子，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将五脏六腑都揉作了一团，可他仍能保持着面上的平和，沉稳自如的应对着云池的剑剑杀招。

两国的皇帝在两军对峙的阵前，展开了一场旷世之战。彼此似乎都在将此生所学毫不保留的发挥出来，那一战，两国数十万将士都呆愣愣的看着，他们没有得到军令，便谁也不上前一步。

也是那一日，他们才知晓彼此的皇帝原来竟是这般厉害，那超绝的武功，平生仅见，那剑剑相撞的火花，仿佛天上扫过的闪电，刹那间映入每个人的眼帘。

不知过了多久，祁渊与云池才分开，胜负似乎未定，可云池持剑的手很明显的在颤动，而祁渊仍旧朗月风清的立在地上，那神色并不像是方经过一场内力与招式的大比拼。纵然其实他亦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轻松。

太阳已经偏了正南方，午时已过，他们静静地看着彼此，似乎都在为下一场比拼积蓄力量，可是二人一动不动的站着，他们周围的地上的雪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在融化，有些武力的将军顿时看的满脸惊诧，原来他们二人不是在积蓄力量，而是在进行内力的比拼。

这样强大的内力，今生第一次见，果然凤翔山的高徒，都不是随便叫的着玩的。

两国军队静静地看着，似乎都忘记了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那两个原本都是人中之龙的男子吸引着。

约摸一刻钟，云池猛地一个趔趄后退了几步，“哇”地吐出一大口血，那血已成黑色，似乎是中毒至深的样子。

祁渊收剑入鞘，仍旧是那云淡风轻的样子，看样子胜负已经揭晓。云国皇帝技不如人，已露出败迹。

“此生，我机关算尽，步步为营，终究是我先挑起这天下之争，终究是我对不起你们。”

祁渊看着他吐在地上的血，忽然长叹一声，“痴情蛊，倘若没有她的血做药引，终究是无解，即便有她的血做药引，亦只是续命。”

“如今便是有她的血，我也不会再用了。”云池缓缓一笑，眼中竟闪过一丝释然，“我原以为我对她的心思，皆是因为体内的痴情蛊毒所致，后来才知晓，是她入我眉眼，占我心田，使我相思不得见。我原有机会与她携手一生，只是我一心算计天下，错过了……”

“当初你纵容方倾涵几次三番刺杀她，就该知晓有今日结局。”

“只可惜，你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云池抬头看一眼天空，“她死了，你纵得了天下，有了聘礼，只怕也娶不到那红衣白发的女子了。”

“她若真的死了。”祁渊缓步走到云池跟前，轻声说道：“我便覆了天下，葬尽世人，在阴遭地府娶她为妻。”

云池豁然睁大眼睛，看着祁渊眸子里的决绝，忽然发现这人狠厉起来竟比他还要残忍，他猛地后退一步，又后退一步。

他说，她若死了他便覆了天下，葬尽世人，在阴遭地府娶她为妻。这世上竟有如此惨绝人寰的人？

云池似乎还要再说什么，却觉得身子猛地一轻，倏然回头发现竟有两个护卫架着他飞离了这里。

璟国的军队见此忽然涌向前，云国的军队顿时持盾持矛，拉弓搭箭，严阵以待。果然他们的皇是不可信的，在这紧要关头，竟然抛下他们离去……

祁渊忽然抬手，制止了所有人，他抬眸看着跃过云军飞入城中的云池，眸子微眯，“不必追了，他体内蛊毒已彻发，方才内力又几乎耗尽，活不久了。”

他随后看向云军，群龙无首的他们，眼中尽是警惕，祁渊再次回首，璟军顿时各路包抄将云军围了起来。

祁渊借住内力朗声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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