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罗站在山洞外，静静看着只有轮廓的远山，她的眼眸如置身其中的黑夜，又像沉到海底的冰，给人一种微寒的凉，可表面的平静又让人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潜藏。

越是这样的沉静，越让人觉得心仿佛被什么揪着，害怕她会忍不住悲伤而刹那断了心底的那根弦。

弦若断了，命也就没了。

身后的六个黑衣劲装的女子默默站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那挺直的腰板，仿佛一座压不弯的山，岿然而立。然后她们都是凝梦阁里被她筛选了几遍才调到这里的婢子，直觉是要执行一项重大的任务。

她们千里奔袭到这苍荡山，却是谁也没有想到一个红衣女子站在坐在洞口，头发雪白，从那身形看，像主上，可那周身的气质又似乎不像，哪怕那女子也有挺直的背脊，却多少有些做作。

主子身上有一种久居高位的煌煌贵气，这是与生俱来的气质。即便模仿的再像，可终究也是有差距的。

那女子抬起脸，安静的望向她们，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浸染江湖已久的杀伐。尽管那双眸子已经看起来尽可能的沉静，让人看不出情绪，可那双眸子里一瞬而逝的警惕，从来都不曾在主子的眼中出现过。

有另外两个女子走出来，与她们对视了一眼，却微微摇了摇头。

来的路上她们已经知晓此次的任务，主上让她们以灵魂起誓不得透露秘密，到了这里才发现这次的任务是什么，然而若是有的选择，她们宁死也不愿执行这样的任务。困难、杀戮、死亡从来都不曾让她们畏惧，可若是亲手将主上送去一个万劫不复之地……

不知何时天空下起了如针尖一样的雨丝，一个婢子看了看那个傲然挺立于天地之间的女子背影，忍了忍终究还是撑了把油脂雨伞上前，脚步轻轻的到了跟前，将纸伞罩在主上头顶，嘴角动了动，终究未忍心劝主上回到洞里去。

曼罗看着眼帘之外的雨丝，嘴角噙出一抹笑意来，“这雨丝，真美。”

看着那抹惊艳了视觉的微笑，那持伞的女子怔了怔。这一笑，眼前的雨丝仿佛顿了顿，为这一刹的美而驻足；这一笑，仿佛这世上最美的花也失了颜色，只能尴尬的摇在枝头；这一笑，仿佛沉寂的山川湖海都被唤醒，微微震荡着大地，让人心里也跟着不稳。

女子别过头，咬紧了嘴唇不吱声，视线却已模糊，便如那雨淋湿了眼睛。

“曾有一个一个女子，她是我的婢子，也是我的姐妹，她死的那一日，是我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变成一个弑杀的地狱修罗。”也是那日，她将手中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插进了祁渊的心窝。

曼罗缓缓伸手去接雨丝，只可惜那雨丝太细太密，淋湿了手，却存不住水滴，“你听，听这雨声，像是在幽幽泣诉我为何不顾她的生死，为何不顾她死后体面，让她被人变成死灵。”

“这不怪您。”那持伞的女子摇头，说话已是哽咽之声。

曼罗嘴角的笑意更甚，眼底的苍凉却越来越浓，不知从何时起，她已学会笑对一切，可内心却越来越控制不住的荒凉，失去的人越来越多，在乎的越来越少，人就成了一片浮萍，就成了断线的风筝，飘到哪里，哪里就是孤寂。

“听雨。她护我顾我十年，我未能在危险时护住她，却还在她成为死灵时亲手毁灭了她。”曼罗放眼望去，没有月亮没有星子的夜，竟是这么黑，看到的东西很少，可掠在耳边的风却是回避不了。“还有听风，不知她此时到了极北没有。在这死灵祸起的乱世，我护不了听雨，但望能保住她。”

“那洞内之人呢？”持伞的女子竭力保持着声调平稳，“主子是想以命换命，从此万劫不复，只换他在人世苟活数十载？”

曼罗没有接话，只是向前走了一步，站到了雨丝里，她双手向前伸着，像是要鞠一捧雨水，那白皙纤细的双手，此刻微凉；那红衣白发的背影，此时透着落寞。雨丝打湿的手心，像是捧着这一世的凄与苦，能接却存不住的雨水，又像极了一场空欢喜。

忽然发现，这一世想做的事情，却一件也未做成。

她想杀的云池，如今还高傲的活在人世；她想保护的人，一个一个离她而去；她想守护的天下，如今正在被死灵大军践踏；她想为至爱生一个孩子，终究未能保住，如今却连至爱也在忍受蛊毒的折磨，苍老已现；她想与至爱在繁华尽头，寻一处僻静处，安稳度日，或西窗剪烛，或共话桑麻，或游历江湖，安稳至终……

这重活一世的意义，她似乎已看不透。

然此刻所有想法都只存一个念头，她要让祁渊活着，她要给清苒易容，她看不到的，得不到的，就给别人去看，去拥有。

她忽然捂住心口，此刻她清晰的感觉到有两条虫子在她的心尖蠕动，痛的她弯下身子，张大了嘴巴呼吸。

几个护卫奔过去围在她身畔，蹲在她身畔，可所有人的动作在一瞬间齐刷刷的顿住，她们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看到那个素来坚强，傲然天地的女子此刻正抽动着肩膀，似乎还有什么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在这异常静谧的山间雨夜，忽然传出一腔哭声，像是终于忍不住的爆发，护卫们酸着喉咙等待着下一声，却是再也没有听到。那个微颤的肩膀仍在微微抖着，可溢出口的哭声却仅有那一声。

这是一个坚强到何等程度的女子啊，在经受了那么多失去与疼痛后，仍旧不让自己痛痛快快的哭出声来。

蹲在她周围的护卫忽然想开口劝她哭出来，人不该这般压抑自己，任何人都不是铁打铜铸的，该有七情六欲，该有喜怒哀乐。可那劝说的话，谁也说不出口，说了便是对一个孤傲坚韧的灵魂的羞辱……

此时她们身后站了另外一个红衣白发的女子，她们看到了却是谁也理会。清苒为了代替曼罗，已服用了药物，三天三夜，没有经受任何苦痛她便拥有了像曼罗一样的白发，当她第一次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顶着一头白发时，纵然心有准备可仍旧惊恐地一把打落了镜子。

而那个从来都是傲然挺立此刻难得露出柔弱一面的女子，她伤心欲绝时顷刻白了头发，那种心字成灰的苍凉，只怕也无人能完全体会。

曼罗与祁渊，看似若即若离，却愿与彼此同生共死。他们爱的隐忍，也爱的坚韧。所谓爱如磐石，似乎亦不能来形容。

清苒静静看着那几个仿佛围在一起数蚂蚁的女子，看着那白发倾泻于背，垂到地上的背影，眼中忽然落了泪。

与曼罗相比，她对祁渊的爱，终究还不够深入骨髓。

不知过了多久，细雨渐渐密集，那微抖的肩膀，缓缓恢复平静。又是一刻的沉默，曼罗缓缓抬起头，那双眸子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有些微红，她能抹去眼泪，却不能在这短暂的时间抹去哭过的痕迹。此时环顾围在四周的护卫，良久，唇角微扬，“多谢。”

六名护卫齐刷刷改蹲为跪，沉默不语。此刻似乎只有沉默着陪伴，才是最好的选择。

曼罗起身，缓步走向洞口。看到与自己一样装扮的清苒，嘴角的扬起的弧度不由带了几分苦意，声音却与往日无何不同，“还适应这血色曼陀罗染制的衣裳吧？”她伸手缓缓抚上那丝质上等的衣料，“这锦绣华服是他赠与我的，往后便由你来替我穿戴。”

清苒看凝定她的眸子，“此时你若反悔，我即刻离去，从此海角天涯，我不会再出现你们面前。”

曼罗浅笑着摇头，一字一顿道：“我不后悔，望你亦能无悔。”她抬手抚上那张虽称不上有多美丽，却清秀内敛的脸庞，这张脸上眉骨太硬，少了女子的柔美，平白多了几分料峭之感来，“过了今夜，你便只能顶着我的脸，过我的，亦是你的人生了。别小瞧他是男子，却明察微末，做了我，你便要每日小心谨慎，殚精竭虑的过日子了。”

清苒没有拂开她的手，却别过脸去，有些不耐烦的说道：“你啰嗦许多遍了，过了今夜，你便不再是女帝曼罗，我知道该如何做。”

曼罗心头一颤，她怎么忘了，过了今夜，清苒不再是清苒，而她也不再是曼罗了……

如此，也好。

拖拉了这么久，她也该去做重生时最想做的那件事了。

两道红衣白发的背影一同消失在洞口，六个护卫站在滂沱大雨里，酸涩许久的喉咙终于发出了一道凄切的声音，雨水与泪水化作一团在脸上流下一道又一道……

那个一手撑起了凝梦阁、又一手撑起了曼国的女子，会死在今夜注定苍凉的夜里么？

山洞布置的不奢华，却桌椅床铺，茶壶杯子一应俱全。曼罗绕过一个洞口，扭身拐进一道石门，顺手按了石门上的开关，将跟在身后的清苒挡在了身后，留下一道清冷的声音，“你留在那里，我的护卫会告诉你该如何做，那药草半个时辰后会麻痹你的全身，令你陷入昏迷，我再出去为你削骨易容。”

清苒站在石门前，愤愤地盯着那道石门，祁渊就在石门的那一边，可自昨日至今，她只瞧见祁渊的一片衣角。她想着此时祁渊的样子，想着曼罗与祁渊在一起的样子，心中忽然一阵烦躁，跺跺脚扭身朝自己住的地方走去，等候一场脱胎换骨的蜕变，明日之后她就会成为那个风华绝代、惊艳了天下的女子。

曼罗站在床榻前，静静看着祁渊的睡颜，想必前些日子他亦未曾好好休息，长长的睫毛亦未能覆盖眼下那一片淡淡青色。

渊，我的祁渊。

曼罗缓缓坐在床沿，手指拂过他棱角分明却又不刚硬的脸，他亦曾是惊艳了天下的人。三岁逝母，一个人在璟宫里艰难成长，从小他就学会了察言观色，算计人心；为了在那倾轧厮杀的皇宫安然活着，他成为父皇与诸位兄弟中的傻呆皇子，暗地里却付出了比常人多十倍的努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抬起骄傲的头，睥睨天下；十二岁被璟国派去云国做质子，从此再不管不问他的死活；十四岁他从云国逃出，一条命几乎丢了七成，是他的授业恩师古怪先生及时出现才救了他，从此他在桃花岭、在天下游历；十五岁他同时对战桃花岭四大护法，几乎耗尽内力，几乎伤重而死，却终究凭借坚不可摧的意志和习武奇才的天分打的四大护法倒地不起，休养月余才勉强能下床行走，他用生命在战，却一战成名，从此接替古怪先生成为桃花岭主；十六岁他以桃花岭主陌颜身份，借以大军挡了他的路而悍然发难，以一己之力在璟国边境打退云国一支欲侵占璟国的万人大军，兵法石阵，诡谲难言，杀伐凛冽的仿佛世间煞神，从此扬名天下，却忽然低调内敛，行迹全无，谁也未曾想到他竟以伤重险死之身去了凤翔山，成了韩筱依的五弟子……

再后来，曼罗缓缓一笑，再后来他们便相遇了。

“你曾问我，倘若还能选择，我愿过什么样的生活。当时我未回答，今日索性告诉你吧。”曼罗的视线一转不转的停留在他安静的容颜上，仿佛怎么也看不够，“此生是别无选择了。但倘若还有来生，我愿你是寻常人家的男丁，我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你我若还能相遇相知相爱，便择一僻静山谷，一起种田、织布、上山打猎、下河捕鱼、养花、养娃……你说可好？”

因为伤在心里，我将心包裹起来，不等到失去我不知情意浓重。我曾为你肝肠寸断，青丝寸白，也曾为你相思入骨，诗句皆殇。祁渊，我知你也为我如此，可那同声同死的誓言终究太过厚重，重到我无力承受。

我虽薄凉之人，怎奈薄凉非我本心。你若知我懂我，从此无我忘我，将我葬在回忆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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