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只怕所有经历过并且活下来的人此生都难忘记。

曼宫内外的地，被血撒了一遍又一遍，道路上到处都是死尸，哀嚎声层层迭起，始终萦绕在曼宫四周。

祁渊始终站在高处，可那洁白的袍子仍然沾了血迹，他仿佛神一般静静看着满地的尸体与残骸。七儿四周原来尽是这些要杀她的和要背叛她的人，这些士兵吃着曼国的粮饷，却坐着背叛曼国的事情。

他们是听从指挥的士兵，不听会死，听了也会死，只是却终究选择了背叛君主。

韩筱依的发髻散乱，她的身上已沾满鲜血，不知是她的，还是别人的。她前方不远的地方站着刚晋封王爷几个月的杨洪宇，他的铠甲已被挑破，中衣上有血，似乎受了些伤。

狄龙姿态粗犷的脚踩一堆死人，他的身后皆是服装各异的人，眼睛充血，似乎仍没杀够，只要狄龙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如饥饿的狼一般冲进已经涣散的杨氏军队里，再来一次疯狂的厮杀。

再看华丹诚，他一袭紫袍坐在一匹棕色的高头大马上，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记忆中的他，似乎总是一副邪魅张扬的模样，不管是任何人看到这样的修罗场，只怕都不会无动于衷。

“为什么？”韩筱依的声音虚弱，神情极其疲惫，眼睛直直盯着杨洪宇，“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杨洪宇扶着剑，身体晃了几晃，才稳住。他散乱的头发遮掩了满是血污的脸，满目疮痍，事情终究没能朝着他们预想的方向发展。他环顾四周，看着各色铠甲和衣裳的人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还有许多残肢断臂，这原本都是鲜活的生命，跟着他出死入死那么多年，如今却都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中。

为什么，他们不听他的话？

倘若昨夜他下令停止攻城后他们停止了，兴许就不会是眼前的这番景象。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都晚了。”他惨然一笑，看向韩筱依的眼中尽是愧疚与爱恋，“昨夜，一切都失控了。”

是的，一切都失控了。

祁渊从高墙后，缓缓落到地上，那轻盈的姿态，仿佛真的是御风而来。他淡淡的看着这一切，淡淡的说道：“天下大乱，将由此开始，真正的战争与杀戮，还在后面。”

杨洪宇扭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震惊，“这将会是你的理由么？”

“你们的皇太女。”想起曼罗，他的心中一阵钝痛，昨晚她说那番话，将他气走，他本想给她时间让她独自解决她与云池、与韩筱依的恩怨，那时他以为她腹中的孩子已经没了，可是狄龙却告诉他，武英殿外，躺着孟清茹的尸体，楚青衣眼睛通红，剑剑凌厉，曼罗躺在偏殿的暖阁，昏迷不醒，孩子没保住……

孩子没保住。

祁渊的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许多画面，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武英殿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孩子，不是已经没了么？

“你们的皇太女，是本宫此生挚爱，伤害了她的人，本宫一个都不会放过。”

韩筱依别过脸去。

“还有本主。”始终不曾开口说一句话的华丹诚，他坐在马上，眼神冷峻，“那个女人也是本主心坎坎上的人，伤害她就等于伤害本主，就是与星罗阁为敌！”

他高喝一声，马儿便踩着一地尸骸奔了出去，星罗阁的人也迅速离去。然而却在皇城门口遇到了阻扰，不知从哪儿来的一支黑甲骑兵将皇城团团围住，任何人不准进出。

华丹诚派人去问这是谁的人，然而黑甲军表情冷傲，竟是半个字也不说，只是那架势让他不由畏惧，这是一支迅速有素的军队，可这是谁的军队？华丹诚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他只是想在曼罗有危险时前来帮扶一把，并不想叫她知晓。

然而，从昨夜到现在他都未曾见到曼罗，按理说这不该是她的风格，手下的人也打探不到任何消息。

也许她在运筹帷幄，并不想亲手沾染那鲜血。

“让开。”华丹诚的声音懒洋洋里透着一股肃杀，经过大半夜的拼杀，他已然疲惫。

黑甲军纹丝不动的站着，甚至不曾翻翻眼皮瞧他一眼。

云池已经败走，杨洪宇被围在皇城里，这会是谁的军队？

恰在两边僵持时，黑甲军忽然分成两列，华丹诚看着那留出来的通道，微微一愣，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忽然整齐划一的让了路？他抬头看向高墙，那里也站着一个身着黑甲的人，披风在寒风中几乎被拉平，看上去很是威风。

那人身材魁梧，身量很高，只是脸上带着面具，只露出了一双眼睛。那人双手抱拳，朗声道：“多谢华阁主倾力相助。”

不管他是谁，此时华丹诚已然知晓这人的身份了，不是曼罗的属下，便是曼皇的手下，总之是曼国的人。

华丹诚抱拳回礼，随即离开。

而祁渊静静看着那个站在高墙之上的黑甲人，那双眸子似乎颇有些熟悉，会是谁？

那人也看到了祁渊，微微一愣，随即背过身去，片刻之后便飞身离开。祁渊当即命令清宁跟过去，这天下谁还有这等本事，是他所不知晓的？

狄龙飘到他身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飞身离开的黑甲人，惊讶道:“你就这么派清宁明目张胆的跟过去了？”

祁渊眸子里善过一丝深沉，淡声道:“他既认得我，便没有偷偷摸摸的必要了。”

狄龙点了点头，这小子的心思是他极为赞赏的，便也没在这件事上费口舌。他的视线倒是转向了华丹诚，啧啧称道:“华丹诚那小子看来也是个痴情种，丫头那般拒绝了他，犹不死心，此番星罗阁倾巢出动，完事后也不见一面丫头，就这么悄悄走了，这份心倒是敞亮。”

祁渊忽然扭头看向狄龙，他顿时话锋一转，“当然了，这与你费心费力的始终守在丫头身边还是差了一大截的。”

祁渊心中好笑，他这师叔昨夜的实力他可是见识了，那时的地狱之城城主可不是这般嬉皮笑脸的模样。心中不由长叹一声，人活到一定岁数，心思便是自然而然的沉了。

想到曼罗，祁渊当下飞身掠向武英殿，他得去瞧瞧曼罗的情形。

“你去哪儿？”狄龙看他这样子，眉梢顿时高挑，叹了口气，便飞身跟了上去，都是孽缘啊！

到了武英殿，慧空正站在窗前出神，听到动静回身看到仍旧一袭白袍的祁渊，当看到他白袍上的斑斑血迹时眉头顿时一皱。祁渊素来淡淡，即便杀人也不会让自己的衣裳沾上血迹，看来昨夜那一战比他想象的还要惨烈。

“她还未醒。”

祁渊微微点头，表示他已知晓，“有劳师叔了。”

慧空嘴角含着一抹苦笑，一声师叔便差了一个辈分。祁渊这是在提醒他，对曼罗，不要有任何不该有的想法。

祁渊先摸了曼罗的脉象，果然虚浮无力，是滑胎的迹象。近五个月的身孕了，她终究是失去了孩子。

慧空走到他跟前，看着曼罗道:“她的体内还有残留的五行草，若非那五行草险些使她滑胎，以致胎儿不稳，那一跌不会要了孩子的命。”

祁渊不吭声，他知晓慧空的话是说给他听的，七儿体内的五行草与他有关，他告诉听风那是补胎的药，听风信他，做了药膳给她家主子喝。当他开始劝曼罗放弃孩子而她执意不肯时，他就存了这样的心思，他不能用曼罗的命换这个孩子的命！

倘若因为孩子他要失去曼罗，那他此生愿意无子无嗣。

曾经看重的天下，如今已无法同曼罗相提并论。他们已然错过了一世，这一世就不能再错过。曼罗能重生，这是谁都无法想到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可她能重生一世，兴许能重生第二世，但兴许就没有下一世。人世造化的事情谁能看透，谁能知晓呢？

她此番重生记得前世种种，可他却是比她少活了一世，他的一世记忆对上她的两世记忆，终究已是亏欠了她。

“我不能拿她的命犯险，倘若她真的不愿承受苦痛，不愿多活一日，我左右是陪他一起的。可她大仇未报，她还想活，我便不能让这孩子夺了她的阳寿。”祁渊眼底温柔的凝视曼罗，“纵然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我亦不后悔，死在我手上的人已不计其数，多这一条，不多。”

慧空又何尝不知祁渊的想法，当曼罗最初告诉他她有了身孕时，他也是极力反对，他知晓一旦孕育孩子对她的生命将造成的威胁。他为此还发了好大一通火，可她仍旧执意想留下那个孩子，她想做的事情谁又能拦住呢？他没有办法，一气之下离开曼宫离开她。

可离开的这些日子，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可以他的医术非但救不了她，也救不了她的孩子。他别无他法，只能只身去找古怪老头，希望古怪老头那绝世的医术能够完成她的心愿，保住她的孩子，也保住她的命。

可他终究是回来晚了。

“祁渊。”慧空的喉结动了动，声音低沉似夹杂着些许哽咽，“这是她此生唯一有孩子的机会，兴许她也知晓，才会那么想保住这个孩子，于她而言，孩子是她生命的继续，有孩子陪你，便是她在陪着你。你用五行草试图打掉这孩子，她应是知晓的，可她几乎用尽内力将五行草的寒气逼出，才勉力保住孩子，否则单凭跌倒一脚，岂会让她如此。”

祁渊满心都是懊悔，早知如此，他就不惜一切也要保住这个孩子。

“如今，我只要她能安稳就好，无论她醒来是怪我还是恨我。”

宫门被忽然撞开，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满身血污的人，祁渊与慧空齐齐一怔，然待看清来人后皆是急忙奔了过去，随后赶来的狄龙也一同上前来搀扶住那人。

“三师兄。”祁渊扶住楚青衣的胳膊，痛声问道:“可是云池将你伤成这样的？”

楚青衣被搀扶到椅子上坐下，有血不断从他嘴里流出，他眨了眨眼睛，紧紧抓住祁渊的胳膊，声音有些发抖，“祁渊，师父先前说我成不了大事，只因我将情义看的太重，我们都是从小就鲜少体会到亲情的人，因此有了些什么情义便想紧紧抓住，我终究没能狠下心来替七儿杀了祁渊，反叫喋血卫围攻。”

祁渊将楚青衣身上的几处大穴封了却仍是没能阻止血从他口中流出，他想为楚青衣诊脉却被拒绝。

楚青衣摇着头说道:“我的心脉受损严重，药石无医了，你别费力气了，让我把话讲完。”

祁渊忽然有些无措，楚青衣是他们这些所谓的师兄弟姐妹中最重感情的一个，处处维护他们，处处对他们好。可正因为他们的皇族背景，心机更多于感情。在凤翔山，他只是韩筱依名义上的徒弟，可她不曾教过他，彼此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其他人是否这么想，他不清楚，可他清楚的是，凤翔山不过是他们暂时栖身，用以养精蓄锐，积攒名声的地方。

可楚青衣不同，他活的纯粹。

“七儿这短暂的二十年，活的十分辛苦，祁渊，你要照顾好她。”楚青衣看到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的红衣白发的女子，心中一紧，“七儿她，怎么了？”

“你无需担心，她只是受了些轻伤。”慧空安抚他，故意将话说的轻松些。

楚青衣看着那如血红衣，如瀑白发，眼睛里尽是痛楚。他知晓，她不喜欢他，只是将他当作兄长，可他就是想去保护她。爱是一个人的事情，爱情才是两个人的事情，他从未怪她，只是想尽己所能让她活的轻松些，然终究不能再保护她了……

“师父亦有她不得已的苦衷，有错，也请你们原谅她……”

狄龙哼了一声，别过头站到宫门前，他最讨厌听这些临死前的话，平白让人心里十分难受。似乎所有的错，都能被原谅一般。

祁渊静静看着他，却没说好或是不好，只说道:“师兄，我会照顾好七儿。”

楚青衣缓缓一笑，视线转向曼罗，头缓缓靠向椅背，“她若安好，虽死无憾。”

♂丝♂路♂文♂学♂网*♂www.wen♂xu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