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里静默了片刻，曼罗用力地撑着身体有些紧张的去听寝殿里的声音，她也很好奇，像太后那样精明的人，在那样可疑的动作之下，她怎么会不起疑心。

片刻之后，曼皇缓缓道：“那时我跟母后说你心里的人不是我，是云颉。我曾那样宠你，你却从不曾将我放在心里，你践踏了一个帝王的尊严，我要让你在绝望中死去。”

曼罗手臂上的力气骤然全失，她嘴角浮起一丝自嘲得笑，她与父皇果然都是一类人，当不想让一个人好好活着时，总是先让她体会绝望，先杀心再杀身。

残忍么？残忍，可他们也都是体会过这样残忍的人。

“没错，我心里爱着的的确是云颉，可最终嫁给他的人不是我，是韩洛依。那个贱人不知用了什么卑鄙的手段竟然将云颉从我这里夺了去！是你，韩洛依，还有云颉，毁了我一生的幸福，我恨不得将你们的心剜出来看看，为何你们都能那般残忍的对待我！”

“云颉并不爱你。”曼皇的声音透着些许沉痛，“倘若他爱你，就不会被别人抢走，不管韩洛依用了什么手段，他都不会抛弃你。”

这句话像是一把剪刀猛然插进韩筱依的心里，疼的她眼泪横流，却仍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我听说云颉驾崩时，云国的韩贵妃时常陪在他身侧，衣不解带的照顾他，所有的事情几乎都亲力亲为，熬药喂药都不假借他人之手，可是忽然有一日寝殿里传出来几句争吵声，翌日云颉便驾崩了，我猜除了那个不孝子云池的原因，应该还有你的原因，那个以韩贵妃的身份出现在云颉左右的人，是你吧？”

韩筱依并没有否认，曼罗在云宫里忽然指出了云景不是云颉亲生儿子的消息，云颉盛怒之下抄斩了云后娘家，孟家一夕之间支离破碎，云景更是死在自己王府，云颐迁居行宫。云颉忽然病倒。她知晓这一切都是有人在暗中操作，凤翔山一番调查后才知晓这竟然是云池的阴谋。

她不想让云颉死的太孤独，便将韩洛依关了起来，她则装扮成韩洛依的样子，大摇大摆的出现在云颉身边，她尽心尽力的照顾他，只是因为几十年过去她始终未曾放下他。

可是即便她削骨易容成韩洛依的样子，却还是被躺在病床上的云颉看出了破绽，他来质问她是谁。那该是怎样熟悉一个人，才会让在看到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时仍能看出不同来。

她说她是韩筱依，是韩洛依的孪生妹妹，可云颉皱着眉头想了许久却想不起她原本的样子来。

原来时间真的能磨平一切，能让一个人完全忘记另一个人的样子。

那日她瞧着云颉不大好了，便给他诊了脉，却惊讶的发现云颉的体内竟然有痴情蛊！

那是一件让她十分惊讶的事情，痴情蛊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一种蛊，这种毒蛊就是锁住一个人的心，锁住一个人的情，让他的眼里心里只有另外一个人，可是云颉的体内怎么胡有痴情蛊？

“没错，那是我。”韩筱依凉凉一笑，“我终究舍不得他，忘不掉他，我终究是不愿看他走的太孤独。”

“韩筱依，几十年了，你总是有办法让我为你心疼。”曼皇缓缓坐到床榻上，床榻上平躺着的是他的母亲。安静的，仿佛不存在一般。

“云颉的体内有痴情蛊，很多年了。”韩筱依眼里掉出一颗泪珠，就砸在脚尖的地面上，“韩洛依那个贱人为了从我手里抢走他，竟然用了这么卑劣的手段。”

“那不是韩洛依做的。”曼皇的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在回想着什么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时间过去很久了，记忆也有点模糊了，从二十六岁到六十岁，三十多年了，他怎么也忘不掉初次看到韩筱依时的场景，那个施施然从一片血色曼陀罗中走过来的女子，像是来自云端的仙子，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飘逸的气质。

“云颉体内的蛊毒是我找了蛊毒大师种下的。”曼皇的声音很低沉，他似乎永远都不想去回忆那件事情，“我最先爱上你，可你最先爱上了云颉，我听到你与他的谈话，恰好看到韩洛依气急败坏的样子，便与她商量着该如何，我们商量了许多法子，最终选择了种蛊。”

曼罗安静地躺在床上，清晰地听到寝殿内传来瓷器掉到地上碎裂的声音，紧接着便是韩筱依歇斯底里的声音，“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毁掉我的人生？我要杀了你！”

那拔剑出鞘的声音刺痛了曼罗的耳朵，之后安静了好一段时间，安静的有些诡异。她躺在床上开始不安，她试图坐起来，却发现她体内的力气几乎快流失殆尽。

原来再理智的人，也有被逼疯的那一刻。

“倘若死亡能缓解你的仇恨，那我甘愿死在你的剑下。”

再次听到父皇的声音时，曼罗心中那根绷紧的弦微微一松，过了这么久还能说话，即便韩筱依真的拔剑刺了父皇，应是也没刺中要害。

“只是依儿，我可否在临死前求你一件事情？救救咱们的孩子，你救救罗儿，好么？”

听到罗儿这个名字，韩筱依眼中的泪越发迅猛的往外流，“她十岁那年身患天花，不及太医救治便被人派人丢到宫外，那时你就不在意她的生死了，此时就不必表现的这般假惺惺的了。”

曼皇坐在地上，腰间有血正往外流，剑依旧握在韩筱依的手中，却并未在他体内。“当年她身患天花，不是不及救治就被丢出了宫外，我知晓你时刻关注着曼宫里的动静，太医署的那帮太医，救不了她，天花是怎样凶猛的病啊，在宫里多待一日便能让她多一分危险，可是你的医术我是知晓的，只要她出宫，你就会救她。”

“倘若我得知的消息晚一些，她依旧会死。”

“生或者死，原本就是一场赌注，在宫里，她必死，在宫外，只要遇着你，就还有救。”

“真不知晓你是怎么想的，竟养了那么一大帮庸医在太医署。”

“医术太好的太医，会查出我此生为何只能生下五个孩子。”

韩筱依静静看了他片刻，忽然坐在地上哭的像个孩子，“你就真的不恨我么？”

“此生于我而言，最大的遗憾就是因为出身不能娶你为妻，不能只和你生孩子。我很庆幸，你离开皇宫后，让人给我下药，诅咒我能断子绝孙。”曼皇腰间的血越流越多，说话的声音亦越来越小，“你知道我为何会任由曼彻出生么？只是不想皇族留下一个笑话，我一生不想做皇帝，可不得不做皇帝，既然做了皇帝，就要承担起对曼国的责任，我多疑，只是不想让曼国几百年的基业轻易毁了。依儿，你可知，曾经我多想和你一起离开，景阳宫那条通往宫外的密道我走了一遍又一遍，却都不得不原路返回，这注定是我的宿命，注定走不出这红墙高瓦的金丝牢笼。”

“可我终究不爱你。”

“无妨，三十多年了，我已不计较这个了。”曼皇顿了顿，连喘了几口粗气，才又继续道：“我这一生，亏歉了所有人，我骗了母后，让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两位兄长；我欺骗了你，用那样卑劣的手段将你纳入后宫；我亏歉了罗儿，让她年纪轻轻就遭受了寻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我亏歉了皇后、亏歉了晴妃、亏歉了宁妃、亏歉了我早死的几个孩子、亏歉了辰儿，让他小小年纪只是因为皇家的尊严而被当做皇子……他们算计了我和我的江山，我也算计并利用了他们，他们死的死，活受罪的活受罪；我也亏歉了曼国的子民们，让他们经历了三场叛乱，两场异国攻击的战乱……我不想当皇帝，也不适合当皇帝，可当年母后非要我当皇帝，当了皇帝后我又不想只做一个傀儡皇帝，从此开始了我长达四十年的权衡与算计。如今，母后死了，我也累了，这曼国江山只能留给罗儿整治了。”

韩筱依没有说话，却只是哭，放声大肆的哭。

“噬心蛊的折磨，当年我见过，罗儿还年轻，未来还有很长的路，依儿，救救她，这是我这辈子唯一求你的事。”

“二十年，我仍旧没能研制出噬心蛊的解药，我救不了她。”

曼皇静静地看着她，良久，微叹一声，“也罢，兴许这便是她的宿命吧。”

韩筱依坐在地上，渐渐止了哭声，她的眼睛紧紧盯着曼皇腰间的血，视线却被泪水模糊着，她缓缓道：“你知晓我为何最喜爱血色曼陀罗么？”她往前爬了几步，伸手去抚摸曼皇腰间的血，“因为它和血的颜色一样，还有它象征着死亡，我仇恨这世界，想让曾伤害过我的人一个个死在我手里。”

“嗯，我知晓。”

“为何我的一切，你都知晓？”

“因为在意。原谅我用那么卑劣的手段，将你栓在身边四年，可好？”

“好。”

“罗儿此时不晓得在哪里，这孩子内心坚韧，我死后你帮她平息这场阴谋，至少交给她一个完整的曼国，至于天下将来如何，便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我不会让你死。”

曼皇微微一笑，眼角的老泪滑进鬓发，“她才二十岁，已是满头白发，我知晓她心底定是爱惨了祁渊，才会那般痛彻心扉。当初册封她为皇太女时，我曾逼她发过毒誓，要她此生不嫁，但现在我反悔了，她便是做了曼国的皇，也终究是个女子，她若想嫁人，便嫁吧，祁渊心思深沉，却独独对她用情至深，会是个好夫君，罗儿若嫁他，曼国便是我留给她的嫁妆。”

“你想灭了云国？”

“云池心思阴狠，连自己的父亲都能杀，便知他不是一个能托付天下的君主，三国战乱将会不断，吃苦受罪的就是百姓，祁渊会是一个开明的君主。”

韩筱依惨伤的笑了笑，“想来我用二十年精心布了一个局，收三国的皇子公主为徒，费尽心机就是要乱这天下，可这一刻，我忽然觉得天下真的乱了，未必是件好玩的事情，就依了你吧。”

他们后面再说什么，曼罗就听不大清楚，她只觉得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最后她微眯着眼睛似乎看到了一个光头的和尚站在榻前，隐约间听到句“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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