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皇去了祥宁宫，太后已起身，锡珠方伺候着她穿戴整齐。曼皇瞧着她的面色，也颇为精神，提了一天的心，便也安了些许。

他上前一步，撩袍跪到地上，“儿子给母后请安，望母后福泽绵长，凤体安康。”

除了祭祀和拜寿，曼皇鲜少行跪拜大礼，太后当即上前扶起，“今日皇上大寿，怎的向哀家行此大礼，快快起身。”

曼皇的手搭在太后的手臂上，自己则缓缓站起，他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头发已花白的老人，忽然心潮澎湃，这些年他似乎都不曾好好看过自己的母亲，因为二十年前她逼死了蝶妃，所以他恨，恨自己的母亲，纵然她以牺牲了她的家族为代价！

可是失去挚爱的创伤，仿佛一辈子也无法痊愈。他魂牵梦绕的都是那个女子，二十年了他从未忘记过。

太后看到曼皇鬓角的华发，心中五味掺杂，她的儿子，也苍老了。

“我儿今日便整整六十岁了，哀家也快八十了。”

“母后福寿绵长，儿子心中高兴。”

“你十几岁就登基继位，哀家就做了太后，如今已有几十年了。你将曼国治理的很好，哀家看着高兴，早些年是哀家对不住你，让你受了不少委屈。”

曼皇摇了摇头，“儿子知晓，母后都是为了儿子，为了曼国江山好，是儿子任性妄为，没少惹母后生气。”

先前的一切心结和芥蒂，仿佛都在这一刻化解。母子二人二十年来终于再现母慈子孝的场景，这一次没有任何算计，没有任何考量，只是母子之间的最诚挚的沟通。

太后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脸上却是最幸福的微笑。二十年了，她终于在临死前与儿子坦诚相待了。

锡珠站在一旁，赶忙上前劝慰，“今日皇上大寿，太后可别落泪，该高高兴兴的才是。”

“可不是么。”太后擦干了眼角，笑道：“你瞧哀家，可真是老了，如今竟也不分场合了。锡珠，你快去将哀家给皇上准备的寿礼拿来。”

锡珠应了一声便折身去了寝殿，未几捧着一个小匣子出来，递给曼皇，“皇上，这是太后这些日子亲手编的长寿结，每一根线都有太后娘娘的祝祷，望皇上万寿无疆，龙体安康。”

曼皇盯着那匣子里的长寿结，红的似一团火，中间包裹着一块玉佩，密密麻麻的线编织出美丽的花纹。多少年，他似乎已经忘记了编织曾是母后最拿手的事情。而这些日子她身子正不好，编织这么繁复的东西必然很耗费心力……

他缓缓伸手接过，注视良久，忽然对着太后笑道：“儿子谢母后。”.

太后瞧了瞧时辰，便说道：“宫宴的及时快到了，哀家与你一起去武英殿吧。”

“外面天冷，母后便不要出去了，儿子忙完那边的事情，再过来陪您。”

太后却缓缓摇头，“哀家闷在这祥宁宫许久了，也冷清了许久了，今日哀家想出去瞧瞧外面的热闹。”

曼皇侧头看了一眼锡珠，锡珠默默点头，太后今日便吃不进东西了，只怕时日无多，她想出去瞧瞧，便让她再看看这尘世吧。这话，锡珠没有说出来，曼皇却懂了。

看来曼罗那孩子没有说错。

曼皇搀扶着太后一起走出祥宁宫，她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微笑，他知晓，太后是不想让他担心。

出了祥宁宫，太后不想做肩舆，“哀家想走走，走累了再坐，左右还有些时间，皇帝便陪哀家走一段路，如何？”

“好。”

一国君主，一朝太后。两人相互搀扶着前行，锡珠与得福跟在身后不远处，他们后面跟着侍从宫女和两乘肩舆。

太后的背因为苍老而微躬着，她裹紧了披风，抓紧了儿子的手，看到宫墙上的雪，缓缓一笑，“前日下雪时，哀家想看看，锡珠却只掀了窗子一角，怕冻着哀家。那雪下的真美，就像二十年前的那场大雪一样。”

二十年前。曼皇的眉头微微皱起，“母后，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吧。”

太后却不管他，只自顾自说道：“哀家知晓，因为蝶妃的事情你心里一直怨恨着哀家。你十四岁登基，到二十九岁才有了第一个孩子，却还是个公主。”太后说着顿了顿，似乎有些哽咽，这让她想起了青阳公主。那是个多好的孩子啊，却死在吴明州与晴妃的算计下。她叹了一口气，“青阳那孩子，也是命不好，早早的就去了。”

曼皇抬头看了一眼暮色四合的天际，脑海中也是那个给他们带来许多欢笑的孩子，“青阳，她很好，没有让您白疼一场。”

“可终究是哀家的疼爱害了她。”太后泪眼婆娑的看了一眼曼皇，“若哀家知晓吴氏那般善妒，便是少疼爱青阳一些，兴许还能为你多留下一个孩子。”

“罗儿十岁离宫，回来并未受宠，依然被吴氏视为眼中钉，与除之而后快。若非罗儿聪慧，只怕早死在吴氏的毒计下了。”曼皇拍了拍太后的手，宽慰道：“是以母后不必自责，不是您的宠爱害了青阳，是吴氏心胸狭窄，容不得旁人。”

太后的步子顿了一下，又赶快跟上，“哀家此生，杀了不少人，可唯一让哀家愧疚的便是蝶妃了。因为她，哀家曾想去弥补罗儿，可哀家非但没有弥补她，还逼迫她终身不嫁，哀家何其残忍，竟逼迫如今唯一的孙女终身不嫁人。”

曼皇听出了太后声音里的哽咽，眼窝也忽然一热，“母后，也是为了曼国江山着想。为了曼国，曼氏子孙做出些牺牲也是应该的，享受常人不能享受的权势地位和富贵荣华，便该比常人多牺牲些。”

“曼罗，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太后再次长叹一声，另一只手也握住了曼皇的手，“皇帝，哀家此生只生了你这一个孩子，不管哀家曾经做了什么，都是为了咱们母子的荣耀，你别怪哀家……”

“儿子知道。”

“将蝶妃的墓，迁入皇陵吧，哀家知晓你早就想这般做了，如今哀家不拦你了。”

那滑到嘴边的话又被曼皇咽了回去。当年母后为杀蝶妃，牺牲了自己的娘家，若是此时告诉她蝶妃没有死，只怕她会更加伤心。

二十年了，不提也罢。

“儿子听母后的。”

太后顿住步子，扭头看着曼皇，缓缓说道：“罗儿的事，哀家也知晓了。她患天花时没死，在天牢被吴明州用铁笼折磨时没死，经历过彻骨的伤心白了满头的发时没死，就说明她是个命大的孩子，这一次，她也不会死。”

若真如此，那该多好啊。

“还有件事哀家不放心，宁贵妃心比天高，一心想做皇后，彻儿活着时，因为彻儿优秀又是长子，她是后宫里最得意的，彻儿不再了，她似乎消沉了。当年三妃鼎力时，她的气焰都是最胜的，如今吴氏死了，周氏败了，她在后宫独大，你要小心着些，尤其是近些日子她又打起了襄王的主意，哀家怕她对端着什么诡计，害了你和罗儿，利用襄王夺了那皇位。”

“儿子谨记母后的嘱咐。”

太后又牵着曼皇的手继续朝前走，“三国鼎足而立几百年，历朝历代都有些动静，可并没有谁真的敢大动干戈。可这一代却似乎有些不同，璟国的皇太子祁渊，云国的皇帝云池，都是有勇有谋的厉害角色，心里揣着大欲，都想做天下的主宰。往后哀家不能帮你盯着谁了，你自己可要仔细些。”

“母后何苦说这些，惹儿子难过。”

“今日你大寿，哀家本不想提这些，可哀家总觉得今日不说，便没有机会说了。”

曼皇的心一紧，唤道：“母后……”

“你不必担心，哀家左右是要陪你过完寿辰再走的。”太后紧抓着曼皇的手，似乎松开就会再也抓不住。“罗儿虽回宫没几年，可哀家也是瞧出来了，平日里别看她寡言少语，却是个有主见的人，有谋略，有胆识，又懂武功，又会医术，她是个了不得的女子，是天生的将帅之才，生在帝王家，她便是天生的王者，既打破常规立了她为皇太女，就让她好好在储君位上待着，襄王如今才十岁，却被周氏教唆的充满戾气，他日若教养的好了，兴许还能治国，若不然，就让他远离权势，富贵一生吧。”

“母后……”

“周素叛乱，按律该凌迟处死，你留他这么久，无非是怕襄王越发乖戾，周嫔可以留着，但必须远离襄王，否则哀家怕你这唯一的儿子长大成人后也会反叛你。”太后深吸了一口气才觉得胸口不那么闷了，“咱们曼国再经不得内乱了。”

太后已经许久不曾一次说过这么多话了，眼下说出的每一件事都像是在交代身后事，曼皇听的心揪的紧紧的，似乎下一刻他就会永远失去母亲。纵然喉间酸涩难忍，可他终究没让自己掉出眼泪。

他是皇帝，他要治理一个国家，就要心狠，“嗯，儿子知道。”

“哀家走累了，传肩舆过来吧。”

曼皇听闻赶紧朝得福招了招手，得福带着人麻利地走过来。曼皇与锡珠一起小心地把太后搀扶上肩舆，那时他竟发现太后抬腿似乎都没力气了。他去看太后的脸，瞧见太后眯着眼睛对他笑，心竟像被什么忽然划出了一道口子，疼的他猛吸了一口冷气，才道：“母后坐稳了。”

到了武英殿，曼皇又亲自将太后搀扶下来，就坐在他身旁。

群臣行了大礼，说罢祝词便一一落座。祁渊的视线扫过太后的脸，眉梢微微挑了一下，太后的情况似乎撑不过今晚了……

云池向曼皇敬酒之后视线便一直停留在殿中央的歌姬身上，似乎那柔软的腰肢很吸引他的视线，然而他一心算计，却并不是一个好色的人。

他在等，等着该有的信号出现。

云池轻飘飘看了一眼曼皇，心中冷笑一声，没有了曼罗的曼国就是一只生了病的猫，只要他想要，随时都可以夺取。他的视线移到祁渊身上，今晚，他只要看住祁渊不让他捣乱坏了他的计划就好。

宫宴进行到一半时，周嫔忽然来了。

云池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当即愣怔了一下，这里本不该是她出现的地方，可她怎么来了？他的视线紧紧盯着她，而她却不看她一眼，目视前方，仿佛他并不存在。

祁渊把玩着酒杯，嘴角扬起一抹淡笑，视线轻轻掠过祁渊微微惊讶的脸，嘴角的笑意更甚，今夜他与曼罗会给云池送去许多他想不到的意外惊喜，而这才只是开端而已。

曼皇瞧见周嫔，原本还能保持的喜色顿时消失无影，冷声道：“朕不是说过，你不得再踏出重华宫一步么？”

天寒地冻，周嫔却并未着披风，身上的宫装似乎并不暖和，此时她跪到地上，轻声道：“罪妇参见皇上，恭祝皇上福寿绵长，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来人，将这罪妇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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