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得仿佛要在忽然之间倾倒而下般, 越是往西北走，气候就越是干燥异常，整个西北地区的土地都因水源短缺而枯槁干裂，方圆数里，竟是遍地灰土寸草不生……在这种环境里，生存本就是一件艰难的事情，更别说这片已经贫瘠不已的黄土坡上还要再起战事、生灵涂炭了……

一架宽阔的马车在灰尘满天的道路上快速行驶着，驾车的人是个面无表情的壮年男子, 车辆一路驶去，毫不顾忌道路两旁拖家带口迁徙逃难的平民百姓，诸人皆对其避让不已，生怕他那铁质的大车轮把自家孩子给压了。

马车行驶之中, 车窗的帘子被一只细嫩如同少女的玉手拨开, 一名戴着面纱的女子出现在车窗旁，轻声道“……我们到哪儿了？”

那驾车的车夫耳聪目明，即使车马嘈杂还是将那女子轻微的问话声听的一清二楚，当即就压低声音回道“回宫主，已经过了玉山郡, 还有二十里路就要到齐山郡了。”

听声音，这男子赫然是那日在宫中接应张明沁的蒙面黑衣人！

那女子、也就是从皇宫出逃的罪妃张明沁“这么快就到齐山郡了……”

大昱边境辽阔，与西狄接壤的西北三郡分别是玉山郡、齐山郡与芒山郡，因这三郡都由一座相连的山脉互相贯通, 于是分别以各自的山头命名。

张明沁看厌了窗外荒凉枯槁的黄土坡, 放下了帘子重新靠回了车厢里的软榻上, 轻声道“可有思无邪的消息了？”

那车夫道“朱雀堂副堂主传来消息，说他们堂主现在正呆在齐山郡的鹿城里，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找人？”张明沁月眉一皱，嘲道“呵、他那万事不关心的性子，竟也会亲自出马去寻人……本宫倒是有些好奇那人是个什么来头了。”

毕竟，她手下四大堂主里，天生便能贯通阴阳、通灵问神的朱雀堂主思无邪，可是出了名的古怪孤僻，不食人间烟火，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能让他挂在心上的……

他能放下他那所谓的‘云游问道四海’去齐山郡的鹿城那么个战争前线城池寻人……真不知道他这寻的，是个什么人物。

马车依旧放飞快行驶着，与逃难的百姓们刚好呈逆人流的方向行进，这些念头不过是在张明沁脑子里停留了不到十来秒，就被她丢了开来，转而寻思下一个问题……

她现在面临的问题众多……不急，一个个来……

大昱那把金闪闪的龙椅迟早是她的，跑不了。

——

昱京，皇宫——

“‘泷宫’？”慕云起喝茶的动作一顿，脸上的神色立马就变得很微妙“这个江湖组织莫不是脖子太重想挨一刀减减负担，他们怎敢这般起名！‘泷’通‘龙’，他们这要么就是想造反，要么就是目无法纪、藐视皇室的诛九族之罪啊！虽然我家并未与江湖有甚牵扯，但我也总归知道江湖人始终是会与朝廷保持微妙距离，万不敢如此明目张胆行这般叛逆之事啊！”

慕云起越想脸色越差，干脆啪的一声放下了茶杯，皱眉道“这张明沁入宫时身家干净，而且又是张晁那老头做的保荐人……这里面怕是有诸多事端！不行，得赶紧把张家控制起来！”

“不用了，他们知道的还不一定有你多。”唐艾伦刚才一激动牵动了伤口，这会儿疼的厉害，只能半躺在软榻上与他说话“这事儿说起来老张家也是受害者，真正的张明沁早已被害，现在这个，虽然不知道名字，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绝对不是张家那个旁支子女，而是某个在江湖上也潜藏甚深的邪教组织的头目……”

慕云起眉头紧皱着就未曾松开“那你可知她混进来的目的是什么？想借着老张家的风头青云直上，宠冠后宫享尽荣华富贵？不是这么简单吧。”

唐艾伦捂着伤处，淡淡道“……这事儿说起来就复杂了，还要从在五年后出现的某个秦姓男子说起……我跟你说过我可以在我的世界以某种方式来得知你们这里曾经发生的事，事实上，还没发生的事，我也一样可以得知。”

慕云起“什么？！！”

唐艾伦做了个‘冷静’的手势，继续说道“我在我的世界里看到的，关于这个世界的‘未来’，而那个秦子峥就是‘主角’，张明沁、至少我们现在还在这样称呼她，她就是支持了秦子峥、并在暗中操控了整场反叛、最终摘得胜果的最强‘配角’……说实话，我也是看到非常靠后的地方才知道这事儿的，不然上次我悬梁前就先把她给吊上去，等她咽气了我再吊。”

“…………”慕云起原本是很严肃的，一听这话实在是忍不住自己的吐槽欲“……然后你俩的尸体就并排吊在房梁上，自此以后宫中就多了一个‘帝王与宠妃双双殉情’的宫闱秘闻对么？你是这样想的？”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唐艾伦手指无意识间在榻上轻轻敲点，神色严肃，沉声道“如果你想避免将来会发生的诸多麻烦事、甚至是能动摇国本的一些大事，就务必要在张明沁知道‘秦子峥’这个人存在之前把她截住，一旦她知道‘秦子峥’的身份，咱们要对付的，可就不只是这动荡不安的朝廷和虎视眈眈的西狄了。”

慕云起这回抓住了重点“身份？那个秦子峥到底什么身份？”

“……”唐艾伦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便干脆道“据说是先帝流落在民间的私生子，某次出征时留下的种，怕是连他们父子俩自己都不知道这事儿，要不是那民妇藏了先帝一块随身腰牌，这段儿可真就要湮灭于世间了。”

慕云起瞪大眼睛“先帝还有别的血脉？！！竟有这等事！！”

唐艾伦见他神色不太对，皱眉道“你想什么呢？是不是你也要去把那秦子峥接回来，然后废了我再奉他为帝啊？”

“……哪有的事，我只是觉得可惜了…………”慕云起叹口气，幽幽道“但凡当年先帝有别的选择，也不至于让那昏君登了基……先帝长寿，其子女们为夺嫡一事互相争斗，等熬到先帝禅位之时，还身体康健、存活于世的竟只剩下了向来纨绔不争不抢的六皇子……也就是闻九霄一人了。”

慕云起长叹一口“唉——要是这秦子峥能在昏君登基之前被先帝发现，会不会今后许多事便不会发展成这般田地了……”

唐艾伦撇撇嘴，老大不开心“所以你还是想那秦子峥来继位呗。”

慕云起见他不开心，连忙哄他“那是在闻九霄还是闻九霄的时候，现在可不成，咱大昱不知道修了多少福分才等来了你，谁要造你的反，我慕家第一个不答应！你放心，那个秦子峥还没冒头，我自会处理好他，不会有声息放出来的。”

“可别，把张明沁控制住就行了，那秦子峥现在还在西北一个叫鹿城的地方当庄稼汉、天天做工耕田，老实的很，不必要去招惹他。”唐艾伦哼了声，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受用的。

“鹿城？”慕云起一顿，下意识道“那个地方现在可是最前线的城池啊，顾贞的军队就在那驻扎，现在也是抵御西狄攻势的第一道防线，最是动乱了。”

唐艾伦道“所以更不用去管他了，说不定那小子因为‘蝴蝶效应’，一不小心就把自个儿小命给玩没了呢。我们的关注重点应该是张明沁……那女人可是要做大事的，而且心狠手辣，老大身子骨那笔账我还没跟她算清楚呢。”

“……先不说‘蝴蝶效应’是个什么东西，就张明沁和她那个‘泷宫’到底是什么来头？就凭他们一伙儿江湖人士，能翻得起什么波浪？”慕云起烦躁地喝了口茶，神色间颇有些不以为意的意思。

唐艾伦看着他，淡淡道“…………将来的你也是这样想的，然后大昱就改朝换代，成了别家天下。”

“噗、咳咳咳咳——”慕云起喝着水被这么句话呛了一下，立马就咳嗽了起来，神色颇为诧异“咳咳、我、我怎么？？？”

唐艾伦特别淡定，继续剧透“叛军攻入皇宫大肆屠杀，禁军的抵抗被彻底瓦解后，你携一些忠义臣子出逃，君泽也被秦子峥的副将一刀杀了，大昱……”

“什么？！！！！！！”唐艾伦话音未落，一直都表现得自制理智的小慕大人就跟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拍案而起高声胡道“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唐艾伦被他这架势吓了一跳，有些愣地重复道“禁军的抵抗、”

慕云起厉声道“最后一个——”

唐艾伦终于反应过来，沉声道“…………君泽也被秦子峥的副将一刀杀了……”

“！！！！！”

唐艾伦本能地绷紧了神经，毕竟此时的慕云起脸色阴沉得犹如修罗鬼刹、整个人都杀气腾腾、平日里尽力掩盖的锋利和尖锐奔腾而出……说实话，面对这样的小慕大人，连唐霸霸都会主动避其锋芒。

……

…………

在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慕云起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嘶嘶声幽幽响起

“这件事不会发生的。秦子峥必须死，张明沁也得死，他们两谁也跑不了，就算是我亲自动手，我也要让他们两在杀我外甥之前，先去阎王爷面前签字画押——”

整整六年，在这浑浊苦难的深宫之中，只有纯净无暇的小外甥是他活着、并且要继续活下去的最强信念……

慕云起的声音逐渐平静，但眼底的风暴，却是越来越猖狂剧烈

“要杀君泽，他们得先踏过我慕云起的尸体。”

而在此之前，他不会给任何人有这个机会，妄想伤害那个由他姐姐留下的唯一血脉、他昏暗人生中宝贵而珍稀的烛火……

闻君泽，是他的命。

有人要动他的命，就得先把自己的命留下，他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