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每年十月末就开始入冬。

凛冽的寒风夹裹着冬季第场新雪飞入十万大山。

十万大山的深处有座小矿区，虽然挖掘开采的历史已经超过百年。但因为地形复杂，以前人力跟不上的时候，没有修路，现在人力科技都有了，公路是修好了，火车还是没通。小矿的获利不足以让上边投入更多人力，就这么拖着拖着，拖到现在。

矿区附近的小小山城也就这么不太繁荣也不太衰落地静悄悄过了百年。

山城，宋记包子铺。

包子铺未来继承人，五岁的秋仔穿着小棉袄，头上没戴虎头帽，就要往门外跑。跟在他身后的奶奶把抓住他，要给他戴上围巾和帽子。

“奶奶我不冷！不戴啦，我要出去！”秋仔扭开手，又从奶奶胳膊下钻了出去。

“小王蛋！又去学坏！”

奶奶气呼呼地追出门来，却只看到自家胖孙子圆墩墩的身影下窜到了百米开外的巷子口。她意思意思追了两步，就立刻扭头回家了。

反正她是追不上的，谁让这孩子觉醒的是速度超能力。

“以后送外卖快递可真方便，怎么我就只能发面团？”

奶奶锤锤腿，随后迈入了自家包子铺，她随手拍桌上刚揉好的面团，就见那原本瘪乎乎的面团下膨胀起来。

“上锅罗————”

秋仔抱着用袋子装好的热馒头，路蹬蹬跑着。他速度太快，路边疾驰的摩托车都给他甩下。他这个年龄虽然还没到能把超能力运用纯熟的时候，但在同龄人里已经特别突出了。秋仔穿过主干道，跳上公车，呼呼睡了五站路，才算到了矿区站。秋仔捂在怀里的两个馒头就只剩下点余温，不过他上衣口袋里还放着小管炼奶。

馒头配炼奶，没有比这个更好吃的！

“我想配老干妈吃。”

秋仔坐在矿区山下的大石头上，他好不容易才从家里带了两馒头给新朋友，结果居然被当头棒喝，不由气得嘟起了肥脸。

“你怎么这样啦！”

“没办法，我是咸党……开玩笑的，谢谢你秋仔。”

趁秋仔还没爆炸，说笑的少年赶紧抬手摸摸秋仔的头。因为他双手手腕戴着克制超能力的萨克手铐，他的手肘微微下压，小心地不让冰冷的手铐碰到秋仔。

秋仔头顶沾了雪花，摸上去有些凉，少年把自己的红围巾解下，给秋仔擦头发。

秋仔被人温柔照顾，头上阵暖意。秋仔还不太能辨别美丑，但已经知道有些人就是不太样。

“你长得真好看哇。”

“昨天不是说我和小糖比差得远了吗？”

“昨天是昨天，今天又不样。”

那少年随即把围巾围在秋仔头上，把他的头扭过去。

“……戴着手铐你都能受影响。行了，今天开始不许看我。”

“凭什么呀！帮我解开，邵星束！邵星束！”

秋仔挣扎着扯下头上的围巾，就看到邵星束伸手把沾了雪花的柔软棕发往脑后梳去，露出那张新雪样的脸庞。

精致的眉眼像是在宣纸上用精工笔画就，可能是因为天冷，眼角总泛着桃花般浅粉的红晕，鼻梁高挺，脸部轮廓线条优美，嘴唇总是微微翘起，不比那些吹脸吹得天花乱坠的大明星差什么，少年清瘦，衣服有些不太合身，露出了伶仃的脚腕和手腕。

他就像山城夜晚水面倒影的凉月，晦暗之处也觉雪亮。

“你长得跟白雪公主样好看，为什么要玩弄别人的感情啊？奶奶老说我来跟你学坏，可我还什么都没学到！”

秋仔脸天真地看着邵星束挤炼奶吃馒头。

邵星束边嚼边面色平静地拍拍身上沾到的煤灰，他没回答“玩弄感情”的事，反问：“今天还会用比喻了，你说说白雪公主是个什么故事？”

“似、似……有个很漂亮的公主，去了森林，和小矮人起请猎人修苹果大坝的故事。”

要说故事秋仔就跟上幼儿园讲台单独表演样，紧张得不要不要的。

邵星束听完笑：“这故事可够新鲜。”

邵星束三两口把馒头吃完，意犹未尽地舔舔指尖的碎屑。矿区这里被人“特别关照”过，是不会准备邵星束的饭的。要吃饭就要用今天挖煤的收获换，但如果都用来换饭吃，那就没钱买离开山城的车票。

辈子就待在这挖矿吧。

邵星束来到矿区的第周，他的兼职方向就在打劫和要饭之间左右摇摆。

幸好遇上了好心的秋仔小朋友来矿区送外卖。

打劫小朋友这种事再给邵星束万个邪念也做不出来，但小朋友听到了邵星束肚子咕咕叫的声音，就把别人不要的那个馒头给他。

承蒙小朋友好心施舍，邵星束才算吃上了来山城的第口饱饭。

对此邵星束也没什么怨言，毕竟“玩弄”了那两个天之骄子的感情，没当场把他碎尸万段就算不错了。

不知在第几次游戏轮回，邵星束知道了自己其实是款名为《逆·无限重演》游戏里的反派白月光，拥有难得见的魅惑超能力。

十岁之前，邵星束按照自己的心意自由生长，他与阿爷相依为命在檀溪巷长大。捉猫逗狗，爬树下河，像每个好动的男孩样在每条巷弄光脚奔跑，趴在墙上和每个经过的孩子大声打着招呼。

上学的时候邵星束幻想自己觉醒的定是英雄般的超能力，虽然后边他觉醒的超能力不太合意。但没关系，他依然感谢上天的恩典。

可是在十岁生日那天，邵星束突然变得安静、乖巧、娇弱、哭哭啼啼、满肚坏水。就像被硬塞入个定制好的壳子般，举动皆有模板。

邵星束不再是自己。

同天，他的朋友和家人都像是遗忘了过去的所有回忆，仿佛邵星束天生就是这个样子。

随后邵星束被游戏剧情操控着救下那两个遇险也能自救的天之骄子，趁他们虚弱用自己的超能力迷惑他们，引得两个主角攻为他争风吃醋，趁机发展自己的邪恶势力。

可是他连高考都还没考，哪来这么大的雄心壮志啊！

最后因为反派智商不够用，主角受又能无限回溯时间改写剧情，邵星束被揭露了真面目，只能来挖辈子矿。

细想来，这游戏还是非常励志的，但如果那个反派白月光不是邵星束自己就好了。

邵星束叹了口气，没有搭理身边那直要学玩弄感情之术的小胖墩。只顾低头吃馒头，他身边放着台小收音机，是其他矿工不要扔了的，他连着好几天试着修了修，天线弯成回形针的模样，总算听到了点零星的声音。

“今日……18点……阿贝德将与……举办世纪婚礼……韩家也将出席……”

“谁结婚啊？”

秋仔趴在邵星束膝头，好奇地要伸手去摸那个收音机。

“个超级无敌大帅哥。”邵星束说。

“你喜欢他？”秋仔问。

“他是个好人。”

邵星束双手抓着秋仔的胳膊，把他放到了石头下边。

“快到点了，秋仔回家吧，今天也谢谢你赏饭吃。”

“可我还要学……”

“不可以，”邵星束弹了下秋仔的脑门，“超能力是要用来保护别人的。”

邵星束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个看起来挺厚的信封，塞到秋仔棉衣的连帽兜里。

“昂？你给我放了什么啊？”

秋仔试图拿帽兜里的东西，可是手太短，根本勾不到，就好像小狗追自己的尾巴样，直原地转圈圈。

“谢礼。”

邵星束看着自己端坐的这块大石上，渐渐出现了个闪着金色的光圈，光圈将邵星束圈在里边，他就知道游戏再次开始的时间快到了。

“快走吧。”邵星束朝秋仔挥挥手。

收音机沙沙作响，正在播放世纪婚礼的倒计时。

【十】

【九】

……

邵星束内心毫无波动地等待倒计时，每当这个广播响起，他将再次重返轮回，直到年后回到山城，与秋仔小朋友相见。

“山石落啦————”

山顶上突然传来尖声大叫，邵星束从未在结局的时候遇到这种事，不由惊讶抬头。

山石滚滚，响声阵阵，无数碎石如同洪水般突然自山顶倾泻而下！

秋仔愣愣地扯着自己的帽子，才把信封掏出来，就见地面黑沉片，天光被掩，块巨石个腾空，就要向他砸来！

“秋仔！”

邵星束猛地从石上站起，伶仃的少年脚跨出正要开始传送的金色光圈，那道光圈在邵星束离开后，以极快的速度反复明灭，终至黯淡。

邵星束把抓住秋仔，将那小小的孩子猛地推了出去，他再躲却已经来不及了。

山石临空坠落，那伶仃少年就此被压在泥沙碎石之下。

秋仔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落在块巨石背后躲过劫。他愣愣地抓着开了个口子的信封，里边露出了叠钱。

那是邵星束每天挖矿的收获，他每天只吃很少点，大部分的收获都用来攒钱，来买离开山城的车票。

秋仔是知道邵星束有多努力的。

他轻轻抽出了信封里放在钱上的张纸，上边写着：

这是给你的饭钱，谢谢秋仔小朋友照顾我。

我估摸着还是要回去重复操蛋的人生，没办法堂堂正正走出山城。

可我也怕如果真走出去……

我再见到的，是十岁之前的世界，还是现在的延续？

如果有别的选择就好了。

我真想再见见阿爷和……

算了，年之后，我们再见吧。

秋仔抱着信吧嗒吧嗒地掉泪：“写得……也太难了！看不懂！”

在山城的上空，山难发生之后，冷白灰沉的空突然出现了道细细的黑缝，黑缝之有道无机质的电子音轻声响起。

【___，暂停。】

二零三九年，六月十五，南州初夏。

“啪！”

只黑色签字笔落到了桌上，墨迹晕染了白色的报名表。

“邵哥，邵哥！”

邵星束被只手推了推，他才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色。

高空流云，炽热阳光，林荫雀鸟，人群熙攘。

年前，春南学大操场。

天莱超能力大赛报名分区。

距离邵星束十岁生日还有二十天。

“发什么呆？笔都掉了。”

高瘦的宋渺和矮胖的林诞看着好哥们邵星束愣愣地看着报名表，笔掉了也不知道捡，不由有些奇怪。

难道昨晚邵星束背着他们偷偷学习了？那必须不能啊。

“是不是怕了？没事！我们就三人组队报个名溜圈，大赛上有危险我们就认输，弄点高考加分就行！”宋渺拍拍自己瘦弱的胸膛打包票。

邵星束愣了会，似乎在消化眼前的景色，他看着自己能自由活动的手，指尖炽热的温度，时呼吸有些急促。

“宋渺，林诞？”邵星束有些难以置信。

“啊，怎么啦？”宋渺问。

“你不会临到头怂了吧？”

林诞噗哧笑出声，却见邵星束突然拍桌，收报名表的工作人员都吓了跳。

“我是怂了！老子不参加！”

邵星束坚定地从两个朋友的缝隙间钻出去，头也不回地往校门口冲去。

“邵哥！你去哪！”宋渺喊。

“回家！”

邵星束挥了挥手，与门卫笑了笑，趁门卫发愣的时候就跑了出去。

“光明正大翘课！胆子还是邵哥大！”林诞脸羡慕，“可是报名怎么办？”

宋渺看着那张只签了两个名的报名单，摇摇头。

“两个人可不能参赛，等邵哥回来再说，吃烤肠吗？”

“吃！”

邵星束路跑出了校门，和寒冷的山城不同，南州每年的夏天都来得格外早。邵星束穿着轻便的校服短袖还觉得有些热。

他再次回到了年前，报名参加天莱超能大赛的那天。

但这次不同，他没有签下那张通往游戏剧情的报名表，而是放下了签字笔。

虽然不知道这次是怎么回事，但谁再去比赛谁傻逼！

邵星束的家离学校不太远，他正要过马路，路口却发生了起交通事故。架货车与辆小轿车发生碰撞，两个司机都是暴脾气，直开车门就要打架。

散落地的铁片与零件不知被货车司机的超能力牵引，尖利的刺口对准了另人，轿车司机见状随即大喝声，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骤然加深变色，泛起了金属般的光泽。

“搞什么啊，交警怎么还没来？”

“《超能力禁止条例》不允许在公众场合使用暴力！都全忘啦！”

“散开散开，大家都散开，小心点！”

周围等着过马路的行人已经见怪不怪，拥有飞行或者浮空超能力的人已经借力路边的路障往空飞去，大部分人都往人行道上让，以免被误伤。

尖锐的喇叭声和吵闹声让人听着烦躁，名上班族女性不停地在手机上呼叫警方，却见那站在她身边穿着校服的少年视若无睹地往马路央走去。

“喂！危险啊！”

上班族朝少年伸出手，试图拉住他，却见那琥珀般的少年转头朝她弯唇笑，她登时只觉满眼璨花，不由怔愣地放下了手。

邵星束在众人的惊呼走到马路央，那两名剑拔弩张的司机在看到邵星束的那刻，突然停止了攻击姿态，只呆呆地盯着邵星束。

但那璨花般的少年没有转头看他们眼，目不斜视地过了马路，随后隐没在对面的人流之。

“他……是什么超能力啊？”上班族愣愣地看着少年远去的方向。

邵星束抄了条近道，他撑着墙，脚蹬就爬到了墙头。他回头张望在身后的马路，交警已经赶到，给依然呆站原地的肇事司机戴上禁制超能力的萨克手铐，道路交通已经恢复了。

“……抱歉。”

邵星束跳到墙下，他有些厌恶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双眼，过了会又放下，那双墨玉般的眼睛里微光渐消，又变回了平常的样子。

【超能力：维纳斯之眼

等级：a

作用：他人无论直接或间接，只要看到维纳斯之眼，都会暂时失去行动能力，并对维纳斯之眼持有者产生强烈好感，行为将受到短暂控制。

对精神系超能力耐受性特别差的人，即使不发动能力，也会不由自主受能力者吸引。

进阶：维纳斯之眼持有者发动能力后，每天主动与特定对象对视三十秒以上，对方将沦为爱情的奴隶。】

邵星束有些嫌弃地捏捏鼻梁，片刻后他才继续往前走，再抬起头时，眼前的巷口写着“檀溪巷”三字。

这条巷子打扫得很干净，光滑明亮的青石路旁，全是涂白着青的南方小院。高高矮矮的围墙上种植着素净的花草，细碎的花瓣自墙头落下，掉到了路上两边的清水渠里。

水渠清澈见底，里边游动着用作观赏的或金色或璨银的祥瑞锦鲤。

檀溪巷历史悠久，听说几百年前就存在了。代又代的人在这里出生，成长，又各自组建家庭。有的人出去了，辈子不再回来，也有的人守着这小小的方寸之地，看着落花游鱼闲度生。

邵星束往家里走去，邻居李爷爷正在院子里晾晒衣物，见着邵星束回来有些意外。

“星束，这就下课了？”

“嗯，有点事。”

邵星束讪笑着挠挠头，随后往挂着檀溪巷32号门牌的宅院走去。他看着眼前有些掉漆的老旧宅门，手指有些轻颤地推开了虚掩的门。

邵星束脚迈入门槛，就此回到了从小生长的家里。

不大不小的院落里半种着阿爷下火要喝的金银花板蓝根夏枯草，另半种着番茄黄瓜茄子辣椒紫苏类的蔬菜，整个院子里弥漫着清爽的草木气味。

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院子边榕树下的小茶几旁。

茶几上摆着副碗筷，个小碳炉，炉上煨着锅爆开米油的粘稠白粥。

邵星束看着对他来说已年不见的阿爷。

阿爷今年七十，蓄养的胡子已长到了脖子，被根小皮筋扎起。脸颊肉鼓鼓的像寿星公样，看起来慈眉善目，穿着长裤衬衫，衣着整洁，收拾得很体面。

唯有他的右眼角有块小小的月牙状疤痕。

邵星束小时问阿爷，这个疤疤是哪里来的啊，阿爷说是天上的大月亮生了个小月亮，小月亮调皮跳到云朵上，被风吹啊吹就落到了地上，阿爷刚好仰头打哈欠，它就砸在阿爷的脸上了。

邵星束那时听了可羡慕了，每天都捧着脸仰头看月，就期盼着什么时候也掉下个小月亮砸他脸上。

再然后，他长大了，从此离家，再也不曾回望过月亮。

邵星束站在院里的时间太长，邵鹤本来低头盛粥，抬头看见邵星束，时有点吃惊。

“怎么回来了？不上学吗？”邵鹤把粥碗放下。

“我肚子疼，就先回来了。”

邵星束抬手狠擦泛红的眼角，随口就扯了个谎。因为不太熟练，他还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

咳嗽可能是感冒嗓子疼，和肚子疼有什么关系。

邵鹤眯起眼嘿嘿笑了，也不戳破。

邵星束深吸口气，朝阿爷笑着伸出手。

“阿爷，我想求您件事。”

“我不想要超能力了。”

“所以借我点钱洗掉吧。”

有人追求强大的力量，有人愿过平安喜乐的生。

有人甘于平凡，有人风口逐浪。

这个世界很大，这个世界很小。

邵星束只想在这里，从此刻，让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