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er 073

将伴侣表现出的异常, 归罪在“裂隙”上, 渊尾人鱼懊恼地皱起眉, 将掌心贴在魔法隔出的水球上，飞快地将其推离裂隙, 回到被他划为领域的、认知中最安全的沉船里。

他抱住失神的伊缇, 想也不想地将二人塞进了位于卧室正中的大蚌壳里。

贝壳被严丝密合地拢上, 渊尾人鱼柔软冰凉的肢体, 紧紧圈住自己似乎因为不知名的“敌人”而受到伤害的伴侣。

黑暗中, 魔族每一寸温热的肌肤都由他亲自覆盖, 用自身的血肉和鳞片化作盾牌，警惕一切风吹草动, 又像是将幼兽藏在腹下, 过度的保护欲即将一点就燃的神经质的凶兽。

“伊缇……伊缇……”

一遍遍低声重复这个名字，渊尾人鱼屈起指节，收起剧毒的指甲, 只用最无害的部分碰碰伊缇的头发，又用尾巴安抚性质地拍拍她的小腿，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那双相似、却流露出绝不该出现的情绪的深紫色眼眸，终于拉回了伊缇的意识。

——魔神陛下怎么会陷入焦虑与不安呢？

她本能地摇摇头, 被渊尾人鱼认为是“没事”的意思, 叫后者终于松了口气，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处, 含含糊糊的语气词里, 半是撒娇, 半是后怕的急切。

历经了白眼狼、地牢里的自毁型骑士、心眼比筛子都多的王子殿下、鬼畜侏儒、一巴掌一团魔肉饼饼的吃货龙等诸多修罗场之后，伊缇已经对“给危险生物顺毛并艰难求生”这件事，熟练到四舍五入能归入必杀技的等级。

几乎不怎么需要过脑，身体早就条件反射地配合了对方，她空出来的思考能力，终是落在裂隙中那个短暂的瞬间。

不可能认错的，那是魔神陛下的气息没错。

渊尾人鱼这个分支的突然出现……充斥着黑暗情绪的裂隙……渊尾人鱼的诞生地……与高等魔族如出一辙的深紫色……

是魔神陛下创造的渊尾人鱼吗？

但是，为什么？

对于魔族来说，“海域”也并非是什么拥有特权，能够畅通无阻的地方。

深渊并没有直接通往海域的界门，就算界门没有关闭的那段时间里，魔族去海上，也大多都是为了跟藏在海里的怪物们打个痛快的。

陨落于海域的魔族简直数不胜数。

可以说，大陆上没有任何一个有常识的生命体，会把“深渊”与“海域”挂钩。

伊缇不明白。

因为这个插曲，渊尾人鱼紧张了三四天，把伊缇寸步不离地贴身携带，又加强了领域的巡视，才勉强被伊缇安抚下来，不至于草木皆兵。

但渊尾人鱼拒绝再带她去裂隙了。

伊缇想了好多办法，软磨硬泡，最后豁出去表演了个嚎啕大哭、蛮不讲理、死缠烂打的三管齐下，才逼着渊尾人鱼不得不又带她去了一次。

然而这一次，裂隙的结界拒绝了她。

她……进不去了。

是魔神陛下的意思吗？

掌心之下触碰到的软软的结界膜，是熟悉的魔力气息，伊缇隔着透明的结界往裂隙伸出张望，只能瞧见无尽的黑暗，一如深渊。

黑暗是魔神的仆从，而深渊是魔神纵览万物的眼睛。当你身处黑暗之时，便是魔神在凝视着你。

“我不明白，魔神陛下。”

弯下腰来，将脸也贴在结界之上，伊缇神色空茫，怔怔地吐露心中困惑。

“为什么您会选中我作为魔女候补？我一点都不厉害，什么都做不到……总是被抓住，要么就是在逃跑的路上。我可能是最丢深渊脸面的魔族了。”

“界门真的是人类关上的吗？可我觉得，他们才困不住我们深渊魔族啊。您在思考着什么？当您看向我的时候，您又在凝视着什么呢？”

“我不明白……我不想当魔女了，我想回深渊。大陆好复杂。人类很难懂，龙也很难懂，人鱼也很难懂，而且他们总想吃掉我。有的人类连人类都不放过。”

“虽然也有好的东西，但我还是不喜欢这里。”

她靠着结界滑坐到海底的白色细砂，一只手遮住泛起润色的眼睛，小小声地说：“……魔神陛下，对不起，我累了。您能带伊缇回家吗？”

黑暗依旧，深渊也依然沉默地凝视着她，没有暗流涌动的深海禁域，竟然在这一刻显得格外宁静。

温柔也残酷。

“……虽然还是不太明白，但我明白了。”

伊缇站起来，胡乱用手背擦了擦脸，又恭恭敬敬地对着裂隙行了深渊当中最郑重的礼，眉眼弯弯。

“既然魔神陛下是这么认为的，那一定这么做就对了！我会努力靠自己打开界门，回到深渊的。辣鸡人类休想关我们黑屋！只是恳请您一件事——”

魔神殿之内，雾镜之上，那双独一无二的靛青色眼睛里，流动着剔透而晶莹的光。

——如果她死在大陆的话，请带着她的灵魂回到深渊，回到魔神殿前的那块授礼碑。

…………

【“黑暗会宽恕并包容一切，在凝聚了死亡与欲望的深渊。毁灭那些该毁灭的，追随所有方向，在您的指引之下，即为真理。在此名消逝之前，愿为您献上我的一切，陛下。”】

【用血液书写的名字，会被深紫色的微光覆盖，永远地镌刻在石碑上，哪怕死亡也带不走的，是宣誓时的忠诚，深渊魔族最引以为傲的荣誉。】

…………

睁开了深紫色的眼眸，魔神平静地凝视着她，唇边如花苞悄悄绽开的一瞬，泄露出短暂而淡薄的笑。

“不，你不当死去。”

神这样说。

……

…………

………………

回到深渊的第一步，首先，得活着从深海禁域逃跑，括弧，不能变成鱼尾巴，括弧回。

比起之前那些过于聪明的麻烦相比，久居于深海，又没见过复杂残酷的大人世界的渊尾人鱼，对伊缇来说，解决起来意外得顺利。

也可能是之前跨级打怪打多了，现在来到新地图，发现等级变高了的缘故。

在情感的战场上，付出更多的那一方，总是趋于弱势的——尤其是，当另一方莫得感情，似鸽杀手，还自带神秘嗅觉外挂的时候。

在打听渊尾人鱼贫乏人生的过程中，抓住了“孤独”这个关键词，伊缇就如同握住了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恃爱行凶，在敌弱我强的战争中，轻而易举便杀得对手溃不成军。

在听伊缇解释完自己的魔族身份，又被告知裂隙可能的根源是深渊后，渊尾人鱼犹豫了很久，不安地看着伴侣满是期待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倒并不是被伊缇画的“让魔神陛下创造更多的同类”的大饼所蛊惑——他有伊缇就够了，伊缇就是他的伴侣、他的同类、他藏在巢穴里的宝藏。

只是渊尾人鱼想，他已经体验过没有同伴的孤独了，而伊缇还有活着的同伴。他不想伊缇也经历那样的痛苦。

而且……

渊尾人鱼不舍地悄悄扭过头，视线黏在笑得比所有珍珠、珊瑚、蚌壳加起来都让他喜欢的伴侣的身上。

你看，他的伴侣凝视着他的目光多么专注，他的伴侣是这样的热爱着他。

只是让他的伴侣离开一段时间，去找她的同伴而已。在人鱼整个生命那么漫长岁月里，他们只是分离很短很短、如同一个眨眼功夫的时间。

她终将回来，回到他的身边，那艘沉船——他们的“家”。

由水系魔法元素的薄膜，在离开海水的支撑后，就渐渐消融。伊缇再一次脚踏实地踩在海岸沙滩上、再一次见到太阳，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握住挂在脖子上的深紫色海螺。

这是渊尾人鱼给她的，原材料是他尾巴上最漂亮的一枚鳞片。只要在水源是通往海域的水边，吹响这个海螺，渊尾人鱼就能感应到，赶来接她“回家”。

而伊缇原本被诺雷扫荡得差不多的储物戒指里，被深海富裕的馈赠塞得满满当当。

【将珍珠献给她，将珊瑚献给她，将广阔的深海献给她——】

【将他所拥有的一切，连同他本身一起，全都献给她、他的伴侣。】

在情感世界纯白如纸的人鱼，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

海岸衔接着茂密的丛林，略带苦味的树木的草木香，盖过了海域的淡淡的腥咸味，象征着彻底脱离海域的事实。

感觉手心的海螺热的发烫，伊缇没忍住，回头望去——

依然扒在礁石堆上的渊尾人鱼，眼睛一亮，快乐地甩着尾巴，冲她挥手。

………………

…………

……

不管她第几次回头。

他都依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