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季言之完全以晚辈的姿态, 在正屋摆放的美人榻上见了勉强打起精神，脸上却毫无血色的贾敏。

“师母安。”季言之作揖问好。

贾敏微笑，“言哥儿安。”此时消瘦得厉害的她, 身上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言哥儿。”贾敏精神头儿极好的道“你可知道, 你师傅特意叫你来林府的原因”

季言之摇头, 说“不知。”

“是师母嘱咐你师傅叫你过府一叙。”

说着话，贾敏又咳嗽了起来，撕心裂肺的。很快就咳嗽出了带血丝的浓痰。

季言之皱眉, 贾敏这个样子，怕是没多年好活了。而且瞧贾敏的样子，她应该知道这件事情的, 并且毫不在意，唯一在意的，怕只有林黛玉了吧。

所以贾敏让林如海请自己来林府一叙是为了

季言之心中千思白转, 面上却丝毫未漏，依然是恭谨从容。

“师母特意嘱咐师傅叫弟子来府一叙，可是因为师妹之事”

“言哥儿猜到了”贾敏诧异挑眉, 下一刻哑然失笑。“也是, 言哥儿天资聪颖, 假以时日必然大放异彩，自然猜得到师母特意嘱咐你师傅叫你来的缘由。如此, 师母也不转弯抹角了。只问你一句, 黛姐儿, 你的师妹可堪配你否”

季言之“”

季言之眨眨眼睛, 再眨眨眼睛, 随后在贾敏深深的注视下, 有些发懵了。

“言哥儿可是不愿意”贾敏有些急躁的说。

季言之下意识的摇头“师妹自是好的, 只是师妹愿意吗倘若师妹不愿意嫁我，我也会护师妹一世安稳无忧。”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是好的，师母身体不好，而你师傅命数也，即将而至。做父母者，总会为儿孙多考虑。师母和你师傅，只有你师妹一个女儿，在师母娘家不可靠、如那吃人恶虎的时候，自然要提前给你师傅托付良人。”

贾敏的话，让季言之难得产生了不好意思的情绪。

季言之一向挺自恋的，觉得自己打哪都好，称得上惊才绝艳的人物，但被人这么直白的说堪为良配。说老实话，真的是难得的体验。当然了，季言之倒也心知肚明，贾敏之所以会如此，不过是因为半真半假的重生，导致贾敏一腔慈母之心，全放在了为林黛玉未来细心谋划上。

季言之无法苛责，反而很佩服。所以思索之下，在林如海带着林黛玉踏足之时，点头同意。并且先一步开口道。“无论男女，弟子和师妹的骨肉会有一人姓林。”

先前林如海让季言之一个人先进去见了贾敏，是因为他想好好与林黛玉说说，也问林黛玉一句，愿不愿意和季言之定下婚事。

而林黛玉现如今年龄虽小，但人是当真聪明。以往贾敏跟她说的那样，她虽然因为年龄小的缘故似懂非懂，但都牢牢记住。如今林如海这疑问，林黛玉自然也就猜到了原因，无非是贾敏命不久矣，又绝外加荣国府不可靠，所以就想提前将她的婚事定下。

在林黛玉心目中，温文尔雅又会读书的师兄自然是好的，不管是为了安命不久矣的贾敏心，还是依崇本心，林黛玉都是愿的。只是林黛玉咬着唇瓣，有些难过的道。

“那父亲呢，父亲不能做女儿的依靠吗。”

林如海整颗心，如同被黄连水泡了，苦涩得吓人。

“黛姐儿”林如海叹息的道“你可知丧母长女不可取的含义”

林黛玉那对小小年龄就稍显风流的黛烟眉轻轻皱起，小嘴抿着，那比巴掌还小的脸颊浮现严肃。

“女儿自然是知道的。”林黛玉顿了顿，“师兄不是那种人。”

“是呀。你师兄不是那种人。”林如海感叹道，转而就领着林黛玉进了正屋，刚好就听到了季言之向贾敏许下的承诺。

林黛玉年龄虽小，到底知道害羞。当即就羞涩的垂下头，还抽空瞪了季言之一眼。

季言之摸摸鼻子，晒然一笑，也不言语的立在一旁。

察觉这眉眼官司的贾敏心情一下子舒畅起来。

贾敏含笑的看向了林如海，发现林如海也如她一样，眉目含笑。

“黛姐儿。”

贾敏朝着林黛玉招手，林黛玉会意，很快就走到美人榻前，将脑袋磕在一旁，眸光水润的道“母亲，可曾用了药”

贾敏含笑点头。

林黛玉又道“母亲说的，有些女儿虽是似懂非懂，但都牢牢记住了。还请母亲宽心，不要为了女儿的事过多烦心，好好养身体。”

贾敏又是一阵点头，依然笑颜盈盈。

林如海叹了一口气，说话道“黛姐儿说的，那是为夫想说的，夫人你且放宽心好好休养，不要太过思虑，万事有为夫，言哥儿也会帮忙的。”

最忧虑的事情一得到解决，贾敏整个心神都为之一松，开始汤药强行提升的精力一下子泄如潮水。

贾敏困了，季言之也就告了一声辞，跟着林如海出了正院正屋。至于还是小姑娘一个的林黛玉，则守着贾敏，随着贾敏的呼吸慢慢平稳，小脑袋也跟着一点一点。

这一天，季言之直到晚上十分才回了家门，不是他不想早点离开林府，而是林如海这个纯粹把自己当成老父亲养儿子一样教育徒弟的师傅，从正院正屋出来后，就拉着自己去了书房，几乎说了几个时辰的语重心长话。

可让季言之回了自个家门以后，还一个劲儿的纳闷，他看起来像是纳闷不靠谱的人吗

他十项全能季大佬，许出去的承诺就必须做到好吧。

季言之摇摇头，随即将贾敏的事情抛之脑后。反正贾敏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等他采集药材炼制寻常人可以吃的养生丸，总觉得让贾敏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多活几年。

这个时候的季言之，怕是忘了世事无常这句话。

贾敏的命数，的确快到了。

而且将死之人最忌讳心愿达成，贾敏的心愿就是希望林黛玉逃离荣国府贾家、平顺一生，如今心愿达成，心气神儿自然就泄了，由原本还能起来活动直接就病榻缠绵，清醒时日越发减少。不过寥寥数日，贾敏就撒手人寰。

林府一片缟素，贾敏一死，林如海整个人苍老了不少。

林如海一边忙着主持贾敏的丧事，一边忙碌于衙门上的事，即使有季言之这位已经交换聘书定下婚事的准女婿帮衬，也是忙得脚不沾地，苍老之余自然也日渐消瘦。

荣国府贾家那边听闻贾敏去世，其他人先不论，反正贾母是表演了干嚎不掉眼泪的绝活儿，硬是将敏儿，我的心肝肉儿，你就这样去了，想痛煞娘心的话语唱得那叫一个荡气回肠。

伤心是真伤心，但更多的不是滋味。

从贾敏重生那天起，贾敏就连面子情也不愿意做，迫不及待的和荣国府贾家拉开了距离。往年送往荣国府贾家的年礼，贾敏都是精挑细选，自从重生以后，贾敏就尽是准备一些中看不中用的，而且量数上还比以往削减了至少七成。

第一回，这样的年礼送到荣国府时，险些让贾母气炸了肝儿，直接去信责问贾敏，贾敏也是个掘的，连虚以委蛇都不愿意，直接就把信儿撕了不回。

第二回，第二回好吧，贾敏还是这个作风。听说她病病殃殃的，贾母也没了那个心情去责问，谁让林家老夫人也同时传出不好呢，她要是再因为年礼过轻再去信责问贾敏，传扬出去不是让人认为他这位荣国公夫人为母不慈嘛。

贾母自认自己还算一个和善人，对于贾敏这个几乎去了她半条命的小女儿，虽说不如贾政那般疼爱，但也还算不错，怎么才嫁到林家十多年，就一下子连表面功夫也不做了呢。

亏她心心念着，两个玉儿配成一对。既然不愿，直接否决罢了便是，何必那么打她的脸，下她的面子。

索性她也跟着淡了关系便是，免得贾敏越发的不知进退不知所谓。

打着这个主意，到了第三年第四年，林黛玉即将迎来七岁生辰的时候，贾母才主动给贾母去了一封信，像施恩一般的说什么你病啦，怕是教养不好女儿巴拉巴拉林如海那么年轻一定会重新娶妻巴拉巴拉，反正在贾敏看来，没一句好话，通篇都是咒她死。

贾敏差点气死，所以才极力谋划让林黛玉和着季言之定下婚事，免得到时候她去了荣国府贾家会厚着脸皮子像上辈子那样，打发贾琏来接林黛玉上京。

贾敏的谋划可以说真真好，她是把季言之承诺了就必然做到的性格摸得死死的，只可惜天算不如人算，即使贾敏重来一世还是没能估算到荣国府的厚脸皮。她一死，贾母在荣国府里表演了一二回母女情深后，就打发贾琏南下扬州，接林黛玉入荣国府小住一段时日。

唯一不同的，怕是贾琏的态度了。

上辈子，因为没有贾敏的重生，和贾敏琴瑟和鸣的林如海爱屋及乌之下，对荣国府颇为亲近，所以贾琏这个侄儿比较随意，可是这辈子

这辈子贾琏得了贾母的命令，快速的乘船南下抵达扬州。本来以为林如海没儿子，他这个叫林如海姑爸的人，怎么着也该为贾敏这个姑姑打番守灵。结果

一碰面，贾琏刚刚在灵堂前给贾敏上了一炷香，还没有找到机会开口说贾母的吩咐呢，林如海就神色寡淡的指着一位年龄尚小，穿着缟素却难掩锋芒，如一把即将出鞘利刃的少年郎，介绍道。

“琏二，这是言哥儿，我的入室弟子，亦是我的女婿。”

季言之清楚的看到贾琏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瞳孔开始慢慢变大，呈现出呆愣。

贾琏的确在震惊，由于贾母为了面子没有说已经和贾敏闹掰儿的话，基本上荣国府贾家都不知道林家不待见他们，所以一来林如海放了一招大的，贾琏满脑子就只剩下贾宝玉怎么办的话语刷屏。

贾琏还差点把话说出口呢，幸好和季言之似笑非笑的眼神对视，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这才醒过神来。

两个玉儿配成一对只是贾母在说，林家这边根本就没有定论。而且看着季言之帮忙举行贾敏的葬礼那么熟练，和林家上下关系都挺好。特别是他小小小年龄，就展露出风华，纤纤风流的表妹林黛玉，更是很听他的话，看起来青梅竹马感情甚好。

“见过言哥儿。”

贾琏颇有江湖气息的抱拳问好，季言之依然保持着似笑非笑，回了一句好。

“贾琏公子来扬州奔丧，肯定没什么闲情逸致出门游玩，索性就在林府客院住下，也好和着老师促膝长谈，聊聊人生理想。”

谈什么聊什么

贾琏目瞪口呆，他本来是打算趁着来扬州奔丧，好好逛逛扬州花街柳巷，这季言之这么说，不是变相的把他掬在林府，哪儿也不能去嘛。贾琏心情很不爽，刚想开口否决，就见林如海这位姑爸颇为赞同的点头。

“言之这安排很合理。”

林黛玉领着丫鬟婆子走进灵堂，先给贾敏上了一炷香，磕了三个响头，这才抿着小嘴，细细说着自己这几天的琐事安排。

在林黛玉五岁的时候，贾敏就提前给她找好了从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教导她规矩，如今林黛玉虽然因为守孝的事情体型消瘦，但在教养嬷嬷大力的培养下，倒比上辈子贾敏记忆中的那样懂进退。

上辈子，即便林黛玉再七窍玲珑，在懵懂不知男女大防的年龄，就在贾母有意无意的放纵之下毁了清白名声，以至于最后贾家树倒猕猴散，也落得一个黛玉葬花吟，香消玉损的下场。

贾母不爱她吗不，贾母心中其实是有她。

只是一介外孙女的份量如何比得过贾母认定肖似荣国公、未来必有大出息的贾宝玉。

再加之贾宝玉生母王氏面甜心苦，极其厌恶林黛玉这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林黛玉上辈子落得那个下场，其实从她母亡父早逝踏入荣国府贾家那一刻开始就早有预料。

而这辈子贾敏这个生母当真为了林黛玉耗尽心力事事算计，这才让林黛玉的未来，从她重生归来的那一刻，就全然不同。

林黛玉细细的说了琐事安排，这时候贾琏这才找到机会开口，将贾母想将林黛玉接去荣国府贾家客居一段时间的事儿，说了出来。

林黛玉抿嘴，小脸紧绷，有点儿严肃的道。

“琏表哥，母亲新丧，父亲又有公务要忙，当是作为女儿的，在家好好料理家务琐事替父分担才是。如何好去外祖母家小住。再者说了，师兄打算今年下场考童生，我怎可在这个关键时候离开扬州去京城呢。外祖母一片慈心怕是要辜负了。”

林黛玉的回复可以称得上滴水不露，完完全全按照季言之事先跟她简单说了几句的意思一点儿也不差。

季言之含笑的看着林黛玉，颔首赞同。

“师妹说得没错，关键时期岂可去外家客居，不是惹人发笑呢。”季言之顿了顿，突然凑近贾琏。明明两人的身高还有所悬殊，但气场二米八的季言之硬是压制住了相貌一流，纯粹靠脸吃饭的贾琏。

“说句不好听的话，师傅还在呢，区区外家还能越过父母长辈不成。”

季言之压低了声音，又补充了一句。“别打主意哦，小心尸骨无存。”

这可是直白的警告，不过季言之声音压得低，也只有贾琏一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贾琏觉得心里毛毛的，不是季言之直白的警告，而是季言之那二米八的气场。

贾琏风流场合混迹惯了，自认还是有一套识人本事的。

在他的心中，林如海顶顶厉害，能让林如海看好，甚至早早给唯一女儿定下的季言之肯定也厉害，至少不比林如海差。这不季言之二米八的气场一放开，再加上季言之放直白的警告时，那宛若凶兽能够噬人的眸光，差点让贾琏近乎本能的腿软。

妈耶，读书人都这个样子吗。

还是说他遇到的就是特例

贾琏悄咪咪的摸摸小心肝儿，偷偷的去打量已经挪开脚步，走到了林如海跟前，和着林如海小心翼翼说话的季言之。

季言之注意到了贾琏的打量，在林如海放心的将府中琐事交给他，大步离开林府的时候，又对贾琏似笑非笑起来。

一旁的林黛玉倒是瞧见了他们之间的眉眼官司，出于对季言之的信任，也就没开口询问，而是规规矩矩的为贾敏守灵。

贾敏是在三日后出的殡，林黛玉身形愈发消瘦，林如海则突然起来的病了。

作为徒弟又是未来女婿，季言之当仁不让的守在了林如海的病榻前，和着林黛玉一起侍奉。不过未来翁婿两人独处时，季言之却是率先用饱含无奈的道

“师傅这又是何必呢，要知道这天下间能够伤害到我的人微乎其微，你这样做要是让师妹知道了，怕是要怪罪于我。”

林如海摇头，很看得开的道“我的命数到了，能最后帮你做件事，也算对得起先太子了。”

季言之这一世和他面都没有见过的生父先太子长得太像，也没想过瞒住林如海，所以林如海可以说早早就知道了季言之实则乃先太子遗孤的事儿。而季言之之所以对林如海说这样的话，是因为林如海不知道出于何种考量，居然没有吃季言之炼制的养生丸，而是趁着自己病了，将自己所有人脉、包括林家数代累积的财富都交付给季言之。

季言之五味掺杂，“师傅这样，就不怕我接管林家后，刻薄师妹”

“你会吗”林如海笑着道“你啊，做事情毫无章法，有时候剑走尖峰，实则重承诺守信，而且师傅看得出来，你和师傅一样不重女色，甚至不看重子嗣血脉。都说从小看老，为师自认还没瞎眼。”

“师傅你这样搞，我宁愿你瞎眼。”季言之很认真的道“师傅好好调养身体，徒儿的谋划尚且需要师傅的参谋。”

林如海摇头“不，不需要的参谋，为师顺从命数生死有命最妥。”

还是年龄尚轻啊，不明白他在世一天，贾敏为林黛玉为林家谋划的那些就只能成空。远的不说，至少如果他还在世的话，季言之谋划成功的话，没有人愿意一国之君过继一子到林家，少不得要引发纷争。

而如果林如海按照贾敏上辈子的轨迹，在贾敏离世后不久就去了，那么未来过继子嗣到两家的话，必然会少了口头上的纷争。因为即得利者的林家已经没人了，季言之信守承诺过继一子，只会被世人赞叹重情谊守承诺。

这是林如海的阳谋，从一开始林如海就没想过瞒着季言之。

被人明算计一把的季言之能怎么着，有人为了家族和女儿的安稳，拿命来算计了，他还能怎么着，要知道他是最大得益者啊。

“师傅，这些事儿，其实你不该瞒着师妹的。”季言之想了想，很郑重的说道“师妹心思玲珑，又有大是大非大局观，她未来必然会成为很好的贤内助，而我也不希望后宅局限了她的能力。”

林如海点头，满意的笑了起来。“为师也是这么想的，所以黛姐儿还在房间里面候着。”

季言之早就猜到林黛玉躲在屏风后面，稳着心神听他们谈话。林如海如今挑明，季言之也就毫不忌讳的唤了一句师妹。

林黛玉袅袅娉婷的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先给季言之这位师兄兼未来丈夫问了一个好，便盈盈泪眼的盯着林如海猛瞧。

“父亲，你如何舍得丢下女儿”

“黛儿，生死有命，你不要过多的伤心。”林如海满怀愧疚的道“你的母亲还在黄泉路上等为父，为父得快点，才能追上你的母亲。”

林黛玉吸吸鼻子，有些别扭的说“就算父亲你的速度慢了，依着你和母亲的鹣鲽情深，母亲也会在黄泉路上等你。所以父亲就当是为了黛儿，慢走一点可好。”

一会儿要停电。

在想另外一篇文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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