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殷凝昼让温采离开时, 一直失神掉线的华庭海陡然回过神, 下意识阻止“等一下！”

殷凝昼“嗯？”

华庭海“妾身、不, 我，我……”

眩晕感冲刷着华庭海的思绪，蜃龙甚至恍惚自己产生了人类才有的缺氧感, 思绪全部被纷杂汹涌的记忆片段占据, 无法分出任何一点空间让她思考。

她忽然没了声音。

蜃龙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代行者，仿佛一个失神他就会消失一样。

哪怕隔着那句虚假的躯壳, 华庭海依旧能看到那其中的灵魂。

跨越无法计数的漫长光年，追溯到岁月长河的, 在消亡与新生的轮回交界处，千军万马也无法夺回的过去, 忽然间出现在了蜃龙的面前。

记忆中的碎片破开笼罩华庭海的迷雾, 和眼前的画面重合。

截然不同的星球, 截然不同的城市, 截然不同的模样，唯独那个挺拔的背影和一如往昔, 站在她、他的面前, 独自承担一切滔天敌意，无论枪林弹雨或是刀山火海。

为什么自己会看不出来？

隐没在云雾中的蜃龙注视着那道和记忆中没有相似的身影，突然低笑出声。

“以防万一, 让他留下吧？”

那笑声放肆又邪气凛然, 糅合了属于神明的漠然和上位者的独断, 伴随着这句话出口, 这座城市本身强势又张扬的气场展现得淋漓尽致。

刚才的华庭海是一座空城，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代行者的载体死亡，殷凝昼也会一起死亡，所以他留在这里是冒着一朝魂飞魄散的风险，所以华庭海也被他的无畏打动，愿意认可他，成为自己的代行者。

但那是在他们共鸣之前。

共鸣之前，华庭海可以接受这种程度的冒险，但在共鸣之后，在知道自己正在触碰的灵魂属于谁后，哪怕是亿万分之一的风险，蜃龙也绝不可能接受。

如果留下温采……就算失败，殷凝昼还有重来的机会。

“你不相信我？”

面对华庭海的提议，殷凝昼神色不变，只是反问。

“真的，我说真的，你伤到我的心了。”

华庭海“……”

他的表现并没有让华庭海惊慌失措，反倒是让蜃龙畅快地笑起来。

殷凝昼的演技当然不至于这么拙劣，所以这一次，他也是在用拙劣的演技来挤兑华庭海，就像之前他嬉笑着卖乖一样。

只不过之前华庭海顶多觉得这个人类有点意思，而现在回想起这短短一天，蜃龙只剩下了满心轻飘飘的喜悦。

“我当然相信你，那这次也一样？”

殷凝昼笑了。

“当然，陛下。”

烟枪上传递来的力量越来越强，殷凝昼的神情却依旧不见沉重，他能感觉到仿佛无穷无尽的力量在他的身体里涌动，如同它们的主人一样欢欣鼓舞。

你更进一步提升了和华庭海的共鸣度，你将成为幻梦与真实之间的支配者

获得领域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人世间最美不过虚妄。

殷凝昼将共鸣度粗略地划分成几个阶段，每30属于一个阶段，共鸣度达到第三阶段，他就能获得掌控独属于城市意志的领域的权力。

这也不是殷凝昼第一次把和华庭海的共鸣度拉到如此之高的阶段了，他已经熟练到不会出一点差错，最多就是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毕竟隔了这么长时间，华庭海总不会没有任何变化。

不提性别特质的转变，这座城市的形象和能力也与过去截然不同，所以华庭海的领域，对殷凝昼来说也是陌生的。

以白发魔女为中心，四周的蜃雾逐渐染上了仿佛幻梦的瑰丽色彩，雾气莬丝花一样缠上鲲鹏的利爪，那珍珠贝般变幻莫测的色泽就像病毒，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感染，在鲲鹏的爪子上腐蚀出了一道道五彩斑斓的伤痕。

海市蜃楼——这个领域的效果就和名字一样，能将殷凝昼的任何想法付诸于现实。

华庭海的力量大部分分散在蜃气里，而现在，整座城市的蜃气都为殷凝昼所用。

如果说之前因为雾气遮挡，鲲鹏还没察觉不对，这次它就无法忽视爪子被蜃雾腐蚀的剧痛，混沌的思绪里也终于萌生出了一丝本能的愤怒。

它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声。

犹如实质的声波向整座城市冲击，只是一刹那，以医院为中心，所有稍微脆弱的事物都被声波震碎，如同爆炸的轰鸣声在每个角落响起，甚至有房屋直接坍塌，如果有一双眼睛能够穿透雾气看到一切，恐怕会恍惚以为整座城市都在塌陷。

鲲鹏的身躯太过庞大，又因为力量源于城市意志，哪怕只是随意一击，都能让半座城市坍塌。

如果它真的下定决心，将华庭海摧毁殆尽也只是时间问题。

城市的坍塌也影响到了华庭海，蜃龙忍不住闷哼一声，像是被谁重拳击中。

殷凝昼听到了这声闷哼，他也不再浪费时间。

白发魔女依旧用折扇遮住脸，左手烟枪斜斜挥落，飘出的烟雾被气流牵引，在空中划出一道朦胧又斑斓的轨迹。

整座城市的蜃雾忽然剧烈翻涌起来，短短瞬间，在烟枪的指挥下，浓雾尽数涌向她的身边，汇聚成气势磅礴的山海，魔女隐没在半山云雾里，旗袍下摆飞扬，色彩明艳，仿若从晚霞里裁下一角的如血残阳。

时隔数百年，华庭海第一次万里无云，江水千里，烟淡水云阔。

烟枪挥出的斑斓雾流化作细细的龙形，冲向四周的浓雾，雾气翻卷涌动，让出一道道漩涡，任由雾龙冲入其中。

雾气散去，鲲鹏也终于看清了它的敌人。

残存的意识不足以让它察觉到危险，它只知道眼前的人和它相比是那么渺小，于是它毫不犹豫，扇动了羽翼，垂天的羽翼带着它腾空，停顿一瞬，如同山脊的巨爪抓向下方渺小的人形。

自下而上的旋风在它庞大的双翼下汇聚，试图将四周的蜃雾卷入其中，高速旋转的风暴如同飞旋的利刃，缠绕在利爪上，一同向着白发魔女袭来。

风刃割断了发丝，魔女白发飘散，如同蛇群一般四下游走，在风中漫卷如云，朦胧的白雾逶迤在她的脚下，衬得她飘飘如仙，仿佛风中的女王。

狂风中，白发魔女突然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

与此同时，四周的雾山重新翻涌起来，比起之前更加激烈，似乎在雾中潜藏着无数看不见的怪物，正在蠢蠢欲动。

下一刻，江水毫无征兆地沸腾，成千上万支水箭冲出江面，狠狠扎在鲲鹏的羽毛上，水箭从冷铁般的羽毛上划过，擦出了金属相撞般的火花，碰撞声的声音不绝于耳。

冰雨般的鱼群从雾中激射而出，意图穿透鲲鹏的鳞片，在它身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伤痕，外滩的阑珊灯火化作了真正的火焰，灼烧的焦痕遍布了利爪，老城区的梧桐叶在旋风中加速，一片片如同纤薄的飞刃，咆哮着和风暴相撞……

那宏大的声响如同雪崩，将所有观众的心神拉入了近在咫尺的战场。

风霜雨雪，日月云霞，这座城市中的一切都成为了华庭海的刀枪剑戟，流光溢彩里尽是杀机。

这是鲲鹏和华庭海的战斗，而它面对的是整座城市。

而作为这个神灵的战场中唯一的普通人，温采并没有被忘记。

即使就在战场中心，他依旧得到了保护，否则早在鲲鹏最开始长啸时，他就会爆成一滩血肉。

但他已经无暇去顾及自己的安危，只是目瞪口呆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甚至忘记了要呼吸。

……眼前这场气势恢宏的战斗完全征服了他。

哪怕身为半个当事人，温采依旧对这场战斗一知半解，他不知道奶奶化作的鲲鹏想做什么，也不知道这个散发着非人的魔魅气息的女孩是谁……不，他知道。

温采的脑海里有个声音在尖叫。

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她是谁！

她就是华庭海！

突然间，他听到了女孩的声音。

温采一个激灵，注意力瞬间回到了在耳中响起的话语上。

“妾身需要你帮忙。”

一瞬间，温采就意识到这是眼前的女孩……是华庭海在对他说话。

“我……”他恍惚地问，“我能做什么？这是我奶奶。”

华庭海仿佛没听到一样，说“这不是你的奶奶，这只一个执念，因为妾身的力量而成形，无论如何都要回故乡的执念，你的奶奶已经去世了。”

她停顿了一下。

“节哀。”

从奶奶去世的那一刻起，温采就听到了许多安慰。

医生，护士，马叔……甚至连医院的人工智能，都按照程序对他送上了安慰，但没有一句能够传到他麻木的大脑里。

可当这个简单的词从这座城市的意志口中轻飘飘吐出，仿佛忽然间有了千钧重量，惊雷一般在温采耳边炸响，一瞬间将他拉回了现实。

奶奶，真的已经离开了。

温采的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他的声音因为哽咽而断断续续“我……能做什么？”

望着眼前哭泣的男孩，殷凝昼内心依旧很平静。

“就算没有我，执念也拥有强大的力量，能匹敌一个执念的，只有另一个执念。”

他说“你有什么执念吗？”

殷凝昼现在的确压制住了鲲鹏，但得不到实现的执念只会越来越强，他不想把一切拖到那个时候，能速战速决最好，否则他不知道自己的精神能不能撑得住。

但他没有执念。

就算说着“不想死”，可如果死亡真的选择了他，他也只会稍微遗憾一下早知道这样他应该多抽几根烟，随后就可以毫无留恋，坦然地迎接死亡。

他所做的一切都出自本心，所遭遇的一切都是他自己选择所致，他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也没有什么事让他念念不忘想要改变。

听他这么说，这个叫温采的男孩开始颤抖。

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那所有的、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汹涌情绪。

他嘴唇哆嗦，泪眼朦胧，声音却坚若磐石

“有。”

而此时，鲲鹏已经彻底被激怒。

江面在鲲鹏的振翅中激荡，浊浪排空，重重泼洒在沿江的道路上，路面在洪水冲刷下塌陷，四处坑坑洼洼，积满了浑浊的水，剩余的江水化作滔天的暴雨，冲得路面翻卷。

然而在狂风骤雨里，白发旗袍的小女孩岿然不动，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有扇面上一双双骨碌碌乱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鲲鹏，似是嘲弄，又似是癫狂。

哪怕没有意识，鲲鹏也不想再和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纠缠，它最后向着浓雾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望向星空，张开翅膀。

它的翅膀直接天际，半座城市都笼罩在它阴影下，随着它振落羽翼，飓风从江面上拔升，数万吨水流被卷入空中，形成了直上云霄的水龙卷。

大地在阴影中剧烈晃动，高楼大厦芦苇一样接二连三倒下，鲲鹏的羽翼击打在江面上，溅起数十米高的水花。

它正要用一击将这阻拦它离开的城市摧毁，四周的空气忽然发生了弯曲。

蜃雾不知何时弥漫在江面上，光在雾气中折射，形成了一道道模糊而变幻的光影，浮光掠影落在鲲鹏的眼睛里，这只神灵般的生物忽然微微一愣。

一道道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奶奶，今天我赚了一大笔钱！这个月我们的房租有着落了！”

“奶奶，你怎么又从家里出来了，外面这么冷……”

“奶奶，昨天降温了，咳、咳，你有没有受凉？”

“奶奶，我今天可能不能说太多话。马叔让我去医院看看嗓子，我骗他说去了。反正感冒一周就能好，忍一忍就行，家里的钱还得留给你看病……”

狭窄的房间围住了天空，家具挤挤挨挨塞满四周，夜幕涂上了墙壁的垩白，一张张地球的图画在天空中展开，代替了满天繁星。

不再有足以鲲鹏遨游的天地，小小的房间和小小的声音环绕着城市，将它困住了。

在海市蜃楼的光影中，鲲鹏前所未有的焦躁起来。

它不断扇动翅膀，挣扎着想要脱困而出，可当它抬起头，却茫然地发现，四面八方都是地球。

江水对面，温采直直盯着鲲鹏的影子，泣不成声。

他出生在明州，在明州度过了最幸福的几年，但他也记得，很多年前，仓促来到华庭海的他，站在老妇人面前，懵懂又畏惧，只敢低头看自己的衣角。

一只温暖而又粗糙的手落在了他的头上。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他的执念是奶奶，故乡就是奶奶的身边，从奶奶那么说的一刻起，这座城市就变成了他的故乡。

温采忽然向前扑去，双手用力攥紧栏杆，声嘶力竭地呐喊

“奶奶！”

他有很多话还想对她说。

“我知道！你一直向往地球！”

于是他将所有和地球有关的东西都带给她。

“但是你的故乡已经回不去了！”

所以，所以。

——能把这座城市，能把他的故乡还给他吗？

他的喊声是那么小，可遥远的江对岸，鲲鹏却仿佛听到了这道呐喊，转头望了过来。

这一刹那，两双截然不同的眼眸遥遥相对。

世间所有喧嚣尽数沉寂了下去。

仿佛只是一瞬间，又仿佛很久，鲲鹏缓缓闭上了那双空白的眼眸。

海市蜃楼的光影覆盖而下，蜃雾将鲲鹏包裹在其中，它的身体像是影子一样，忽然就破碎了。

……

华庭海外。

华庭海的人们聚拢在荒原上，碎碎的低语声仿佛迷雾，笼罩在人群之上，不时有人抬起头，向着某个方向投去担忧的视线。

在他们望着的方向，堆积着灰蒙蒙的雾气。

浓雾形成了凝固的瀑布，从大地一直蔓延到天空，仿佛没有顶部，漫无边际。

雾气让他们看不见城市内发生的事，只能看到大团大团的光影在浓雾后闪动，不时照亮荒原上的黑暗。

“到底发生了什么？”人们的心中都盘旋着这个疑问。

就在这时，一个孩子无意抬起头，忽然睁大了眼睛。

他跳了起来，不顾其他人惊愕的眼神，指着浓雾的方向，兴奋地大声喊道

“鲲鹏！是鲲鹏！”

“鲲鹏果然是真的！它要回地球了！”

孩子们的尖叫声和笑声惊走了黑夜的冷寂，回荡在荒原的上空。

——浓雾后透出了光，一只巨大的鲲鹏的影子投影在白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