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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第 79 章

作者:山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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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事。

那年冬日,下了很大的雪。积雪落得盖住了宫廊下的台阶,脚踩在上面,会留下一个清晰可见的脚印。

燕潮见蹲在殿前台阶上,捧着雪球,听着自身后殿内传来的阵阵低泣声,那是她母亲,德宁皇后的声音。

自入冬以来已经十日了,阿弟的病还不见好。

不止是母亲,阖宫上下,没有人不在担忧太子的病情。

从前只要她撒撒娇,母亲就会答应让她和自己同塌而眠,可燕景笙这一病,母亲竟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了。

就连她冲她说话,上去抱住她。母亲也只会露出悲伤的神情,视自己如无物。

燕潮见有些嫉妒燕景笙了。

宫里有很多的公主,可太子,只有一个。她比不上燕景笙在阿耶和母亲心中的地位。

她知道的,她并不是“特别”的。

可心里越是明白这件事,她就越忿忿,越不甘。

倒不如,让她和燕景笙换一换,她倒宁愿整日在榻上病着,看母亲和阿耶对自己嘘寒问暖,围着自己团团转。

燕潮见时不时就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可终究也只能想想,那之后,过了好多天,她没有去数,总之燕景笙的病总算有了好转。

母亲眼下的青紫日益加重,但她却露出了笑容。

这些天里,她无数次扯着母亲的衣角宽慰她,甚至还叫宫人煮了热汤送去,可这些都没能让母亲露出笑容来。

燕潮见恹恹抬眼,瞥着距离自己四五步开外的软塌,她的亲弟弟,燕景笙正静静躺在榻上。

这是这么多天来,她头一次来看他。

“好些了?”她只能问出这样简短的话。

明明不是双生子,燕景笙却和她生得很像。除了那病态得几近透明的肤色和羸弱的体格和她截然不同。

他半掩着眸,像是看见她了,唇边溢着低低的喘息,白玉似的面颊上还有尚未褪去的热意,“阿姊。”

他的声音低不可闻,弱弱的,带着些小心翼翼。

“你怕我?”燕潮见眉头拧起。

燕景笙微愣,眸光颤了颤,“阿姊一直没来看我,我以为……是阿姊生我的气了。”

少年怯懦的声音没使燕潮见的脸色有所好转,反而令她扬起眉,“难不成你以为我也得像阿耶和母亲那样天天围着你转,在意你的死活?”

“你少自作多情了。”

这些天堆积在她心里的那些不甘、嫉妒就犹如洪水喷涌似的,从她嗓间窜出来,“你病了,宫人们哭,是因为她们的前程与你挂钩。母亲哭,是因为你是她唯一的儿子。阿耶难过,是因为你是没人能够取代的太子罢了。”

“但我不一样。”

“我不会像他们那样因你而泣,因你而欢喜。”她冷道,“我的将来,跟你没关系,不管它是好是坏,我都不在乎。”

她的脸涨红了,因为这些天的委屈和不甘,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把燕景笙看得比自己重要那么多。

燕景笙做得到的事,她也能做到。燕景笙做不到的,她依旧可以做到。

可为什么她明明都那么努力了,到头来还是所有人都围着燕景笙转?

为什么,母亲从没像关心燕景笙那样,关心过她?

燕潮见几近执拗地盯着燕景笙,说出的话冷酷又无情,似乎想让他知道,不管旁人如何,他在她这里,根本不是什么“特别”的。

少年人听完,默了几瞬,四下的宫人都屏息凝气,可却没等到燕景笙发话轰燕潮见走,他缓缓伸手,将自己的手盖在了她撑在塌边的手上。

他说:“可是我在乎。”

“我在乎……阿姊的将来。”他低低道,“所以别再说这种话了。”

他动动指尖,将燕潮见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头微微一偏,与她有些错愕的视线对上,眼底染着淡淡的笑意。

“我会乖乖吃药,好好养病的。”

“等我长大了,一定让阿姊过得比现在还要自在,阿姊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所以……别哭了,阿姊。”

——燕潮见惊醒了。

她从榻上坐起身,视野还有些眩晕,方才燕景笙小小的笑脸仿佛还映照在眼前。

她垂下眸,有些呆滞地望着盖在自己身上的大氅,黑色的。

这是谁的……?

她不知道。

她的脑中一片混乱,她只觉得,燕景笙受伤了。

流了很多血,大片大片的血。

她的背脊倏地战栗起来,眼前又浮现出了狰狞的鲜血染红了他整个上身的光景。

几乎与幼时的燕景笙重叠在了一起。

燕潮见抱住头,因为刺痛的耳鸣而弓起身,不可抑制的自喉咙里漏出了一阵呜咽,沉沉的,凄惨的,不成调的声音。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有人缓缓走了进来,她仿若未闻,低低地喘息着。

那人在小榻上坐下了,欣赏了她这副模样好一阵,才开口道:“看来你真的很在乎那个太子,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在乎。”

他的声音激得燕潮见手一抖,倏地抬起脸,红红的眼珠死死的盯着他,她面色苍白,唇无血色,缎发散乱在肩上,和平日里的她截然不同,但却有一种凌乱而落魄的美。

容理轻笑了声,伸手挑起落在她颊边的一缕乌发,“你知道害太子殿下受了重伤的罪魁祸首是谁么?”

像是怕她听不懂,他的语调很低,很缓。

燕潮见望着他。

“……是你。”

干涩的声音从她咽喉中被挤出来。

“公主真聪明。”容理似乎很喜欢燕潮见如今这副模样,抬手在她面颊上轻抚着,“那你恨我吗?”

“你恨那些自以为操控着棋盘的人吗?你恨让燕景笙陷入这般境地的人吗?你恨……那个生你养你,到头来却只把你当做是她儿子脚下一块垫脚石的人吗?”

他缓缓道:“你该恨他们,你至今为止所承受的痛苦,都是他们给你的,你该恨他们,恨极了他们。”

他的声音像是一只颜色瑰丽的毒蛇,在诱惑地吐着信子。

“毕竟……你本该和我一样。”

指腹摩挲着她冰冷的面颊,他半眯着眼,像是喃喃自语:“但你这些年却不恨那些人,我那么恨他们,痛恨着他们,为什么你却不一样?”

“……你该和我一样,你该恨他们。”

他看着燕潮见像是陷入沉思的,有些昏暗不清的眼睛,他知道,她听进去了。

很好,这样就很好。

这才是真正的你啊,公主。

你和我,分明就该是一样的。

他将手中瓷瓶递到她唇边,另一只手掐住她的下巴,瓷瓶瓶口顺势没入她的口腔中,因为倒得太急,晶莹的液体顺着她的唇边溢出来,流过她的下颌,一滴一滴,浸湿了她身下的那件大氅。

燕潮见抓住容理的手腕,想将他拽开,可也只是徒劳,冰冷的液体顺着她的舌腔,被迫吞咽了下去,她胸脯起伏,剧烈干咳起来,眼角溢出了泪珠。

容理瞥着自己因为方才那番动作开始浸出血的伤口,若无其事又抬起眼,松开扼住她下巴的手,转而轻轻抚摸起她低垂的头,像听不见她痛苦的呜咽声,“你恨我,也恨他们,对吧?”

“既然这么恨,不如杀了我,杀了那些你恨的人。”

一把镶金暗纹的华贵匕首,被塞进了她的手中。

沉沉的,是冰冷的,金属的触感。

“公主,我等着,等着你杀了我。”他附在她耳边,仿佛是情人间的调笑,“说好了。”

他知道,她一定会恨他入骨,恨得想要杀了他。

没人能抵抗得了容家特制的药,毕竟连他,连容洵,都不能。

他总算能去死了。

--

日落了,橙黄的天空渐渐染上了夜色。

二皇子的宅邸外,有人正等在那里,是个女人,穿着一身暗卫的黑色短打,她等了很久,就在眉头几乎快不耐地皱起来时,她终于看见前方小道上出现了一个墨色的身影。

“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她很错愕。

毕竟容三早就背叛了二皇子,那夜她冒险去宫里找他,被他的刀划破了脖子,事后他又杀了那么多派去取他首级的暗卫,这分明已经撕破脸皮。

事到如今这个人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找上自己说“要见二皇子”?

他到底想干什么……

女人戒备地看着容洵,这个对女子来说就像是毒药似的少年,“带你去见殿下之前,你得先告诉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容洵敛眸,“你问我想做什么?”

他眉眼间三分恣意,七分散漫,叫人捉摸不透他心中所想。

“那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他轻挑唇角,缓缓靠近她几步。

少年身上有澡豆的清香,和雄性的气息,女人愣了下,有些心慌,“我……”

这一瞬间,她又觉得,容洵变回了从前的模样。

那天夜里,在丹阳殿前,向她挥刀,让她滚的容洵,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女人很明显动摇了,她喜欢自己从前那副模样,他知道。

所以容洵继续靠近她,低低地说:“我想做什么,等见了殿下你就会知道了,带我去见殿下吧,好吗?求你了。”

他最后的那几个字几乎软下了态度,带着恳求,女人从没见过容洵这副模样,不由就红了脸。

这个少年,犹如一瓶诱人的剧毒。

她垂头看向容洵的腰间,没有匕首,他似乎没带任何刃器。

“好吧……”她内心几番挣扎,终于妥协松了口,“跟我来吧,殿下正在书斋里。”

容三要见殿下的事,她早就请示过,殿下原本只说不见,可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转头又答应了。

暗卫们只遵命行事,没人会提醒殿下他的这个决策妥不妥当。

容洵被她一路带到二皇子书斋前,自从青鱼消失后,二皇子这个宅邸就不再禁止暗卫靠近。

他闭着眼数了数,房檐上有三个,书斋里还藏了两个,加上自己跟前这个,一共六个。

不多。

容洵跨过门槛,二皇子正在案后坐着,似乎早就在等他了,案上的笺纸书册散乱在旁边,他没看上一眼,只是看着容洵走近,看他冲他行了一礼。

“殿下。”

“说吧,你要做什么?总不会,是打算来投诚吧?”二皇子眼色如鹰。

“自然不是。”

他道。

“我是来请殿下让容理收手的。”

燕景笙如今没死,他们的目的还没达到。

预料之外的回答让二皇子不由冷笑:“收手?你觉得就凭你一句话,我就会收手?”

他早就命令过容理,燕景笙要是没死,那就再下一次手,定要让他活不过这三日。

“你来求我之前,怎么不想想之前自己犯下的事?容三,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让人弄死你,你今日绝不可能活着走出这屋。”

容洵垂头,面无表情,“只要殿下让容理收手,要杀要剐,都随殿下。”

竟是早就抱着必死的决心来了。

二皇子的手猛然锤在案上,只闻一声惊响,书册和笺纸被带得腾空而起,尽数飘落在地上,扬起一层细灰。

二皇子被他气笑了,眸光阴鸷,额角青筋若隐若现:“你对我那妹妹还真是忠心耿耿,她是使了什么法子?难不成是跟你睡了一觉?我那妹妹睡起来的感觉如何啊?”

“看来在床上定然是一身媚骨吧,否则能勾得住你这种人为她卖命?”

容洵依旧垂着头,对这番污秽之言不为所动。

见他不答话,二皇子扯扯嘴角,又道:“不如这样吧?你双膝跪地求求我,我可以考虑考虑让容理不杀燕景笙。”

“好。”

容洵几乎没有犹豫,说完双膝一弯,直挺挺跪在了他面前。

二皇子抱臂欣赏着他这副卑贱的姿态,“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看来容三你没有啊,你还是男人吗?你他娘就是个孬种。”

“不够,这怎么够?再给我磕个响头!”

容洵依言俯下身,双臂弯曲,以头抢地,声音清脆可闻。

二皇子笑容狰狞,终于像是被取悦了,毕竟想让容洵这样的人听话,对以前的他来说是件很难的事。

他一侧身,把自己的一条腿从桌案下支出去,伸到他面前,“不巧得很,我这靴子今儿在泥泞里走了一遭,脏得厉害,你伸舌头给我舔干净了,我就答应你的要求,如何?”

容洵微微抬眼,看见了离自己不远的那只脚,黄土已经在靴子上结块了,他淡道:“好。”

然后他几乎保持着跪地的姿势,毫无尊严可言的,一点一点爬到了二皇子的脚前。

“快啊,给我舔干净。”

随着他的催促,容洵垂下头,双眼离鞋面很近很近,美貌的少年微微张嘴,舌尖探了出来。

二皇子凝视着这一幕,呼吸窒住,双眼都涨红了。

兴奋混杂着欢悦充斥在他心底,搅和在他脑中,眼前的光景使他全身上下都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可下一秒,他满带的神情就这么定格在了脸上。

眼前闪过了一道寒光,很快,快得他几乎来不及眨眼,眼前忽然就一片腥红,一垂头,看见的是喷洒在自己身前桌案上的鲜血。

红色的,大片大片,像是泉涌般,还在从他脖颈处往外喷洒。

二皇子双眼凸起,张大了嘴,想抬手去捂,可手没了力气,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伸直了的那条腿还在一缩一缩地痉挛着,像是只僵硬抽搐的死物。

他的脸色一点一点惨白下去。

最后看见的,是少年冰冷着眸光向他笑了笑,他掌心中握着一把袖珍刀。

二皇子或许到死也不会想到,容洵敢出手杀他。

他忘了,这个少年不惧生死,他什么也不畏惧。

飞蛾扑火,就算燃尽,也在逐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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