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嗨，醒醒。”

遥远的声音仿佛隔着深海，模糊朦胧。

喘不过气。

“醒醒！”

黑暗的潮水迅速退去，我坐起身来，一阵呛咳喷出鼻腔里满积的清水。头晕乎乎的，眼前犹如遮着黑纱，或许是因为短暂缺氧导致的。

一旁喋喋不休的声音似乎没有停止的念头：“你终于醒啦！对不起，我一着急就干了傻事，没问题吧？”

泥淖味的湿气来回冲刷口腔，嗓子燥得火辣。我忍不住舔两下嘴唇，水滴粘着肉突起伏的舌头滑入嘴里，更叫人煎熬。

“想喝水吗？这里……”她还没把袋子递过来，我就本能地一把抢过，毫无形象可言地仰头倒灌，“你慢点，别呛着。”

“咕，咕，哈。”

温热无味的流质顺流而下，仿佛梳子将纠缠成结的五脏六腑顺理通畅，让我瞬间充满活力，宛若新生。“活过来了，谢谢，抱歉啊。”抹净嘴角，我毕恭毕敬地将水袋递还原主，说起来有点惭愧，这么难看的吃相居然被人看了个遍。

那人清澈如湖的眼睛眨巴两下，随着微微一笑弯成弧月。

她取过袋子，我也抬头正视这位恩人。虽然环境昏暗，我还是能看出这是位华年已过的高挑女人，穿着好像医院里带出来的白大褂。

借女人伸来的手，我站起来，拍去身上的尘土。这时她突然问了句：“你还记得之前发生过什么吗？”

我愣了一瞬，抬眼将目光瞥向她，虽然看得出这位女性非常期待自己的回答，可我不是很懂她的意思。

莫非是失忆的戏码？不要啊我不喜欢的呀朋友。

“呼嗯，唔，啊……”磨磨蹭蹭半天也没能理好思绪，对女人的提问不知所措，只能含糊其词，“之前的事情嘛……之前就是在……”

吞吞吐吐把第二次进入游戏以来的事情说了小半，她就伸手晃晃，示意自己已经不想再听我浪费生命的回答了。“果然忘了，我早该知道。”她叹气，满脸无奈，“重新自我介绍，我叫安娜，是这里的药剂师，欢迎来到沙漠基地。”

您是某位爱写日记的犹太人还是法鸡的亲戚——就在我正想这样吐槽几句，基地两字却冷不丁点醒了浑噩的我——我赶紧操作腕表，调出邮箱中系统唯一指定信息。

“…弱智玩意！”

什么都没变，这手表给的是假消息吧？还随时更新，怕不是和黑客篡改网站数据一样与正切九十度的数学意义相符。

“一模一样。”安娜在旁边小声嘀咕的话自然没有被我敏锐的耳朵漏掉，看来我失忆没跑了。于是我主动询问道：“听你的说辞，我似乎丧失了部分记忆，我们先前认识？”

的确，她之前种种无不表明我们之间有亲密的关系，但我可以肯定自己没见过她。在游戏里，只有阿斯塔罗特和老麦克曾经和我发生交流。不过这么一说，安娜的确和目前为止遇到的NPC感觉有微妙的差异。

怎么说？更有……人性？

是程序更精密了，还是我的错觉，我分不清。

她点了点头：“是的。你的灵魂和其载体因为莱德尼卡的毒素而受损，这会导致什么我具体也不清楚，目前经过治疗和短期观察，可以断定你的残存症状仅为针对中毒后记忆的间歇性失忆。”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失去前面一段时间的记忆的设定吗？优秀韩剧套路，可以理解……个屁啊！惊了！这垃圾游戏还有这么大能力搞记忆操作的吗？！

我摸不准这到底是游戏背景设定，还是能真的让我失忆，隐隐约约感受一丝危险，因为后者实在是令人细思恐极。

沉默，又接着沉默。面对我的不言语，安娜似乎会了错意，连忙解释道：“不过你大可放心，我新近研究过相关药剂，能完全祛除毒素的药剂已经被发现了。几天下来，我的材料准备得七七八八，没有意外的话，第一瓶今天就能赶制出来。”

被这位安娜小姐如此关心的我有点不好意思。

嗨呀，尽管病症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能因此和小姐姐产生不错的关系真是太好了。我这样想着，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如果我祛除了残余毒素，之前失去的记忆可以恢复吗？”

“啊，这个、”她的眼神闪躲不定，语气更像是在反问我这个患者，“难道、不可以吗？”

哇，原来我还是第一批小白鼠的，很真实。

能有就不错了。内心的某种声音狠狠地回应自己的抱怨。

还想追问其他情报的时候，“咚咚咚。”粗暴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继续交谈的念头，浑厚的男声满溢嫌恶，“喂，安娜，你有完没完？”

她对我微笑，以示歉意，旋即转身开门。门外，魁梧的身影逆光站立，只给我一张阴影埋没的脸，安娜与他低声交谈几句，趁我遛神的片刻就结束了会话。

只是临走前，她颇有深意地回头看我一眼。

……什么情况？

我刚想跟着出去继续聊，就被那个男子一把推开。

“犯人不许离开房间！”声音响彻屋内。

这次我可算是瞧见他的尊容了。之所以会在稍远些的地方就看不清面貌，自然有光线阴暗，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皮肤黝黑，与非洲大草原上的人民是同宗同属——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他赤膊光身，只穿着一条白色短裤，露出盘虬纠缠、起伏分明的精炼肌肉，尤其是八块腹肌，更是令人羡……不对，我在干什么。

我咬牙切齿怒视黑人壮汉，而那家伙也一副阴沉脸看我。

“听说你又忘了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但这次你不可能用同样的手法蒙骗我了，给我老实待在这里吧！”站在门外的他无情地宣告我的命运，然后关上牢门，本来稍显明亮的房间顷刻难以视物。我没能阻止，也没想阻止，因为我很清楚双方的实力悬殊。

锁栓入鞘，然后钥匙退膛。本以为他会马上离开，我却没有听见脚步声。

就这样一阵沉默，门外的看守传来话语。

“这就是你最后的时光了。无论你怎么解释，都改变不了明天的处刑，好自为之吧。”

鞋板摩挲地面，脚步踢踏，就这样走了，留下囚牢里陷入呆滞的我。

啥玩意？处刑？上次听到这词还是在路德镇呢，这次又是一样的套路吗？

真是惊了。

我还想询问，可人早已离去，只能气得抓几把头发泄愤。

“玛德，怎么搞的。”暴躁地锤打铁门，得到的回响却比男人的声音更沉闷。板状的金属纹丝不动，反倒是我手疼得通红。

我倚门而坐，好似颓狗一般瘫在冰冷的铁块上。怎么办，打是肯定打不过的，连武器都没有怎么和体能工作者同台竞技，人家沙包大的拳头直接打爆你狗头啊。

尽管送一波试试会不会在出生点重生，顺手套些情报也未尝不可，可哪有那么好的买卖，设计师又不是傻，空手套白狼的想法要不得要不得，只能勉强作为后备选项。

……而且去死真的很疼。

所以还是得动脑筋想想逃离这里的方法。

“那是什么？”

从铁格栅间落下的光影印出椭圆台顶的亮银几何体。我半爬半走接近，是个铝制热水壶，底座是海绵质感的垫子，大概是安娜特意留在这里的。看来至少不用担心自己渴死了……你以为我会这样说么。这么老套的剧情套路就连我都能想出来啊！

我迫不及待地拆开棉垫，然后从中看到粘在瓶底的钥匙。

嗯，上面这幅场景只存在于个人想象之中。

……

“我要死了。”

翻遍房间的角角落落，找到的尽是灰尘。日光愈近夕时，我愈发不耐烦。

一本正经让你解密然后给你钥匙的密室，在这个游戏里是没有的。

我等不及了。

费劲地撕开垫子，小巧的红色铁片顺势落下。我弯腰捡起它，也没有确认形状。走到门前，将它插入锁孔，旋转，直到无法转动。拉下把手，门就这样被我推开。

看，我果然骗不了自己，先前把东西拆出来的时候我就觉得重量不均，轻轻搓弄就能发现这片海绵是内部分层的，尽管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把钥匙塞进里面的，可这无伤大雅，而且拍打铁门的时候也摸清楚了这是间内部也有锁孔的牢房，兴许最初这里是用作它途的。

本来想入夜再行动的，我还是太高估自己的耐心了。

“牢房失格。”我对这份差劲的安保意识嗤之以鼻，然后默默地关上门。

好热，不想出去，没有空调我要死了。

我说守卫怎么如此松懈，端是好设计，竟是用的炎炎夏日，可我岂能让你得志？倒是要叫你瞧瞧我的硬骨头。就这样一发狠转身迈出牢室，阳光倾倒在身上宛如大功率微波炉要把我烤熟。

迫于太过明亮的环境，我不得不眯起眼睛，待到稍稍适应些许外界亮度的时候，我已经离来处有一段距离了。

自然，也对目前的处境有初步认识。此时我身处于一座小镇中，和路德镇相比虽然规模差不多，但建筑风格却是迥异。地板和房屋的材质是类似水泥的东西，这直接导致它们的建筑风格都偏向现代，尽管房子都只有一层高，可这种风格的建筑让我这个现代人倍感亲切。

最后也是最神秘的事情：这里没有人。活人也好，死人也罢，全都没有踪影。

“这么顺利的吗？”

话音未落，陌生的手从背后一把环住我的脖颈，捂着我的嘴鼻将我拉入小巷。

很慌。

特别是感受到来自背后的两处压感，我就更慌了。

“嘘——”那人在背后嘘声，好像是要我镇静。可不知道对方是否有意为之，气息是朝向耳根吹的，一阵暧昧的酥麻搔得我直痒痒。

“唔呜。”

“别怕，是我。”

女人的声音，加上我目前为止建立的关系网仅有一位，我已经猜到来者是谁。

她放开手，让我可以转身回看，果不其然。“这里不太安全，”安娜又往我耳边凑近，轻声哝语似乎要将我慢煮细熬，“你刚才大摇大摆的样子很容易被发现。往南边逃，出大门你就自由了，随后一路沿大道走，如果看到绿洲就表明距离最近的基地还有十几公里，届时……你干嘛呢？”

不行，再这样下去我要爆炸。

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在某种情绪抵达临界点后，再也无法忍受空气中弥漫的某种陈年老木的味道，慌忙挣脱安娜的束缚，撤退到自认为安全的距离。

天可怜见，虽然人家大概是没有这意思，但这种悄悄话对我一个纯情男还是太刺激了些。

或许是对我的唐突行为有些不满，她微嘟嘴唇，可转瞬又垂头丧气起来：“嘛，算了不和你计较。看你这么不靠谱，我还是带你一程罢，反正二文那家伙也拿我没办法。”

二文大概指之前那位黑叔叔吧？

她勾勾手指，我便随着她去。一路左藏右闪，跟做贼似的躲掉某些她才知晓的雷区，我想，那里大概有什么监控设备吧？当然，关于她本人我也有很多疑惑，也在旅途中边走边问。比如关于为什么会正好出现在这里。

“才没有‘正好’，我可是晌午刚过就在这里候着了，又没劲又费神。说实话，你若是再迟几分可就见不到这么好的导游咯。”她一脸严肃地说出了有点俏皮语调的话。

只是纯粹的玩笑话，就算夜幕降临，她也会等我。

有这种感觉。

不知不觉，我们靠近一处环形广场，四面花圃围绕，中央是奇形怪状的雕像水池。“呼，”安娜似乎放下了担忧，“二文的巡逻范围不在这附近，就算被发现了也能趁他反应过来之前逃脱，我也只能到此为止——”

“的确，到此为止。”

黑炭般的男人毫无预兆地从背后出现，我转过身来，只见三米开外，冰冷的枪管正指着我的胸膛，端在手上的银色金属即使被身影遮掩也依然扎眼。

“什么时候？”安娜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问道。

他则用略带讽刺的腔调回应：“如果你的意思是我什么时候来的话，那我早就到了。”

“原来如此，终究还是猜错一步。”她双手抱胸，连连点头，“难怪。我有触发警报吗？”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你确实做得很好。”

“多谢夸奖。作为奖赏，二文你能不能放我们走？”左跨两步，她企图用身躯挡在我的身前。

只是她前脚刚起就被名为二文的黑人喝止。“别动。如果不想他现在就死。”这并非口头威胁，现在我的确处身于枪械精准射击的范围内，仅需要动动食指便能将我打成筛子，而她甚至来不及推开我。

面对毫无慈悲的枪械，安娜也只好举手投降，“好，我听你的。”打消自己的原想法。

壮汉没有满足，而是进一步胁迫：“再远一些。”

“二文，听着，无论……”

“闭嘴！”

他声音突然变得很高亢，平静外表下似乎是翻滚不断的巨浪。

“……我知道，二文，泰拉的死对你的影响很大，可你不能因此迁怒一个无辜的人。”

“去尼玛的无辜！”他疯狂咆哮的模样令我害怕，幸好我们之间的距离足够远，不然我绝壁要被喷一脸唾液，“你是失了心智才直到现在还认为这家伙无辜！他自从出现的那时起，就给我们带来灾难！”

“可难道你没发现吗？最近兰瑟他——”

“要叫金先生！”

二文粗暴地打断安娜，她深吸一口气，将愤懑咽入腹中，继续说：“这孩子与这些事没有关系，我用生命担保。反倒兰、（她咬了咬嘴唇）金先生，他最近很奇怪，你难道没注意到吗？”

黑人抿着嘴，一字一顿地反驳道，“放你娘的屁。”他扬起枪械，对自己的判断笃信无疑，“就算说你背叛了基地，我也丝毫不会惊讶。但唯独金先生绝不可能背叛基地，因为这是他的领土、他的世界，他的一切，没有谁比金先生更热爱这里。他引领我们走出重重困难，而现在也是如此……”

“等等，二文，你该不会……”

“金先生绝对值得我们信任。”他如此重复道，隐约有种催眠暗示的意味。

“没想到泰拉的死对你的影响这么大。”

她扼腕叹息。

“与她无关。”

“你说谎，如果不是这样，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安娜一口否定二文的话语，而这似乎激怒了他，只见他把枪举向天空，咆哮伴随一连串的子弹出膛的声音闯入耳中：“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她扯住我的手，拉我一把的同时塞给我一张纸条，命令道：“跑！”

二文陷入狂躁情绪所作出的举动留给了我们足够的时间，我尽管楞了楞，但也在转息间明白对方的意思。

我使出吃奶或许都没那么大的力气，呼地窜出好几米，这时没由来的危机感突然从脑后袭来，我想都没想，直接抱头低走。下个瞬间，两束劲风便掠过发梢，钻入雕像，哒哒哒的枪声姗姗来迟，可也是我吓得不轻。

正庆幸自己逃过不长眼的子弹，继续狂奔逃命的时刻，身后却有重物落地的声响传来。

我猛地刹住脚步，回首望去。

安娜就这么随意趴在地上，让我想起某天早起出门遇到死在街边的小动物，那么凄凉，那么无力。

我没有泪流满面或者绝望嚎叫，仅仅是一种无言的感情缓缓流注心间。走近两步，就能看见她后脑的伤口流出的血液，混着白色的脑浆，看上去质感粘稠。

啊，人就这么死了。

大手捏住了我的脸，然后蛮横地将我推开。我用手肘撑住身体，就算这样我还是以头撞地，前额擦破了皮，眼前的景象不停晃荡。

这股巨力我实在无法想象，已经超越人类的范畴了。

抵御着错乱感的影响站起来，我首先想到的是安娜的遗言。

跑。

可当我看到那把不知为何被抛弃在地的枪械，心中窜起来的无名恶意却完全占领了自己的意识：杀了他。

它对我说。

我透过眼角的余光看到始作俑者蹲坐在死者的身边，不停喃喃自语的同时掏出她口袋里的药剂，拔开塞子就往安娜的嘴里灌。

一步。两步。三步。我悄然行至枪械的身边。

“你不是药剂师吗？肯定会意料到这种情况的吧？肯定会带着能治疗自己的药的。”

他似乎彻底陷入癫狂，只是机械重复着自己的行为，最终认识到那些药剂不会有效的事实。

我捡起枪械，是一把自动手枪，其他数据什么的我不懂，但我知道这能杀人、怎么杀人。

气急败坏的他愤恨地将仅存的试剂扔向雕像，玻璃瓶砸在石头的棱角上，然后掉入水中。

举枪，瞄准，我对准的是他的心脏，也不知道人形怪会不会有弱点暴击的设计。

他抓住尸体的肩膀，疯狂摇晃着她的身躯，仿佛这样就能将她唤醒。

“狗屎。”

我扣下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