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将全身都笼罩的沉重与绝望忽然消失，黛儿先是愣了一愣。

在意识到自己莫名其妙地重获了自由之后，她一抬眼便见到眼前的人类向自己伸出了手，浑身顿时微微一颤。

心跳在一瞬间加快，明明知道对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她的第一本能却不是愤怒，而是逃避。

余光正好瞥见就在乔温身旁的厄里莎，黛儿近乎本能的从雪地中坐起了身，她甚至来不及站起，便蹬着已经快要完全融化的积雪朝身后挪去。

然而，就在她身后几米的地方，便是一堆碎成无数石块的遗迹石板。

“黛儿小姐，你还好吧？”

看着后背抵住石块，满脸警惕盯住自己的黛儿，乔温脸上那夹杂着些许担心的表情虽然未曾变化，但心里却已经对这小母龙目前的状态猜了个大概。

此时不管是她眼底里那强自镇定的神采，还是脸上颇为僵硬的细节微表情，都让乔温捕捉到了很多信息。

很明显，她正在害怕。

面对神祇的压倒性战力，这只平时大概很少受到挫折的小母龙，此时在落入这种逃无可逃的情况下，已经完全乱了方寸。

‘看来……果然是个没经历过多少挫折的年轻人，层数的话，大概也就在第一层吧。’

‘而且，从她先前被这个世界保护时茫然的反应来看，她大概并不知道自己是幼神，相应的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直接咔了她，这么一来，我这边只要稍微打一打情报战，想要扭转她的好感度简直不要太轻松。’

大致判断出了黛儿目前的精神状态后，乔温心里有了数。

“太好了，看起来你好像没什么大碍的样子。”

下一刻，乔温脸上的表情也稍稍放松了一些，在对方的注视中，他说完这番话后便煞有其事的松了口气。

“……人类，这次确实是我输了，你……想对我做什么就直接来，不要在那边假惺惺的——看着就令人作呕。”

不出乔温所料，在他做出这一举动后，迎来的仅仅只是对方警惕鄙夷的视线。

“这个项圈……是共生环吧？你难道想靠这种东西威胁我成为你的奴隶？”

抬起右手摸了摸脖颈上被共生环刻下的晦涩符文，尽管说话的声音中还隐约能听出一丝丝颤抖，但黛儿此时瞪向乔温的目光已然变得愈发嫌恶：“真遗憾，麻烦你放弃这种不切实际的肮脏想法，我黛儿就是死……也绝对不会向你这种混账人类屈服……”

然后，从那张小巧嘴巴里说出的，也是和乔温预料中一模一样的话。

“黛儿小姐，我并不打算对你做什么，也没想过要通过这种东西囚禁你，只是…希望你能把今天发生的事情里有关厄里莎大人的部分保密。”

两人之间的交锋已经开始了，面对黛儿的目光，乔温只是平静的看了她一眼，义正言辞道：“我的事从始至终都无关紧要，但是如果因为你的缘故，导致这位善良的大人走漏了行踪再次被追杀，那么我能做的……仅仅只是拖着你一起去地狱谢罪了。”

说完这句话，在黛儿和“善良的大人”那隐约涌上了一丝茫然的目光中，乔温抬起右手，紧了紧裹在脖颈附近的棉被。

虽然他的共生环是套在左手手腕上的，但是现在通过这种具有引导性的小动作，在搭配上提前酝酿好的表情与台词，就能让注意到这一细节的黛儿在潜意识里产生一种错觉。

一种他乔温的共生环也戴在脖颈上、且随时准备与自己一换一的错觉。

“我要说的就这些，永别了。”

与此同时，在留下这句让黛儿感到有些意义不明的话后，乔温便带着同样有些迷茫的大天使绕过了黛儿，径直向着山下走去。

这里已经没有任何能用来补充神力的东西了，他现在打算继续赶路，先穿过这片雪山，赶去山脚附近的村子。

那里，便是利塞壬的边境了。

只要能抵达那里就安全了，不说多了，乔温一直悬着的心至少也能放下一半。

“等、等等！？人类……你刚才的话这是什么意思？现在明明是你这个混蛋小偷和我之间的问题……和你同伙的行踪又有什么关系？你……现在是想随便编个理由逃走吗？”

大约几秒种后，乔温的身后传来了黛儿明显开始有些不知所措的质问声。

不过乔温直接无视了。

“……？”

与此同时，在跟着乔温一同离开的时候，他身旁的大天使则不解的眨了眨眼睛，目光游移，时不时的回过头看一眼身后的黛儿，然后又重新看向乔温。

那眼神，似乎是在疑惑‘真的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就走了吗’？

“没事的，抱有目的性和人谈话，尤其是想扭转对方对自己的印象的时候，最主要的就是掌握主动性，请放心，她很快就会再追上来，到时候沟通的主动权就到我这边来了。”

对于厄里莎的疑惑，乔温倒是心里平静，凑到这位天使大人耳边小声跟她解释了一下。

他很笃定，身后的小母龙必然会追上来。

毕竟，没有人在脖子上被莫名其妙镶了个定时炸弹后，还能眼睁睁的看着拿着炸弹遥控器的人离开。

除非那个人脑子瓦特了。

然后……事态的发展也和乔温所想的一样。

在他被大天使拉着一路下坡，即将走到山腰间的时候，那位原本对他一脸嫌恶的黛儿最终还是从后面追了上来，拦在了两人面前。

“人类，你……今天必须把事情都给我说清楚，为什么刚才没有直接杀掉我？为什么反而要给我戴上这种东西再逃走？还有……你同伙的行踪又是怎么回事？要是不全部说出来，我……绝对不会让你离开这里……”

鼻尖微微喘着气，清脆的声音里满是诧异。

此时此刻，黛儿·尤纳多正用着一种颇具压迫感的视线瞪着乔温。

她原以为这个混蛋人类又在对她用欲擒顾纵的把戏，可当她在山顶上观察到这两人都快下山腰了，结果全程几乎连头都没回一次，甚至反而越走越快之后，一下子就有些坐不住了……

之后的发展，就和乔温所想的一模一样。

没有人能在自己脖颈上莫名其妙被戴上共生环后，还能眼睁睁地看着始作俑者离去。

“……”

一旁，见黛儿真的赶了上来，虽然已经知道了其中的缘由，但厄里莎还是微微睁大了眼睛，就仿佛看见了什么新奇的情景。

“人类，不要在那里假装深沉不说话，之前躲在女人身后嘲讽我的时候……你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言语间稍稍喘着粗气，拦在两人面前的黛儿抬眼瞪着乔温，凶里凶气的威胁道：“你的脖颈也戴了共生环对吧？现在掌握主动权的并不止你一个，只要我想收拾你，从某种意义上你身旁的神祇也救不了你……反正你赶快给我说实话。”

在像这样开口的时候，黛儿已然抬起了右手，有些用力的捏了捏白皙的脖颈。

此时，并不光是对事态的发展感到茫然，在黛儿·尤纳多的心里，一种名为“好奇”的感觉正在不断发酵。

由于怎么想都想不通乔温特地放过自己这个的理由，因此反而变得越来越在意，导致她现在心里就像猫挠一样。

对此，她也很郁闷，好早不早，偏偏在这种时候……这害人的坏习惯居然又犯了。

“好痛。”

同一时间，在黛儿自己捏自己的时候，乔温左手的手腕上也传来了一阵挤捏般的痛楚。

他也意识到，这小母龙为了威胁他，捏自己时使的劲似乎还挺大。

“……哎。”

虽然痛的是左手，但乔温还是稍稍偏了偏脑袋，抬起右手捂住脖颈，默默叹了口气。

“黛儿小姐，我这里有个稍微长一点的故事，大概能解答你的所有的担忧和疑问……要听吗？”

片刻过去，当他再度看向眼前的小母龙时，脸上的神色出奇的平淡。

“…可以，如果你打算老老实实把这件事的原委都告诉我的话，那我也不是不能大发慈悲的听一听。”

不知为何，在被乔温这样盯住时，原本气势汹汹的黛儿反倒是目光有些游移起来，她踢了踢脚边的积雪，旋即才有些犹豫的点了点头。

“……呵，好吧，那……就稍稍和你讲一讲这个故事吧。”

见状，乔温的嘴角稍稍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旋即，在黛儿的注视中，他的眼神逐渐开始产生变化，从平淡到沧桑，再从沧桑到自嘲——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期间的情绪转换太过自然，黛儿·尤纳多仅仅是在几米外看着他，就默默地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黛儿小姐，我呢，其实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是每年都会迷路来到这边的众多彷徨迷失之人其中的一个。”

平平淡淡的声音，毫无感染力的语气，在像这样开口时，乔温就仿佛在述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

“哈？你……不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吗？”

微微睁大了眼睛，在听到这句话时，黛儿看向乔温的目光隐隐有些奇怪。

“对……因为一场天灾横祸，我和最爱的亲人永别，和最好的朋友分散，孤身一人流落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里。”

一丝无奈逐渐浮现在乔温的脸上，在黛儿的注视下，他微微扯了扯嘴角，却只能勉强露出一抹苦涩的微笑：“这种仿佛被所有人抛弃的孤独感……说实话并不好受。”

“……”

黛儿蓦地沉默了下来。

她事先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稍微有些沉重的话题，此时有些不知所措，不太清楚这种时候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呵呵……说来有些可笑，我的一生中常常因为过分善良，而被人笑称为圣母，有些喜欢断章取义的人经常还会在后面加上一个‘婊’字。”

“他们都觉得我很傻，觉得我总是天真的对世界抱有幻想，觉得我是一个没见过阴暗与残酷的傻白甜，甚至因为我平时的运气总是很差，经常还会被人嘲笑说‘连老天都不喜欢你’。”

“我一直坚持努力着自己的善良与原则，一直相信着自己的人生终究会迎来光明……可是，最终却被命运捉弄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随着话语的述说，乔温的声音变得愈发落寞，愈发沧桑。

“……你之前偷偷溜进我家里的行为…和你现在说的可不太一样……”

听到这里，一旁的黛儿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但也不知是被乔温身旁的大天使所震慑，还是被乔温如今刻意创造出来的气氛所影响，她此时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微不可闻。

“黛儿小姐，你有被你父亲的龙息喷过吗？”

从黛儿的反应里意识到了她此时的想法，乔温当即放下了塑造虚假人设的思路，转而将豁达的目光望向黛儿，这样轻声询问了一句。

“……诶？”

见话题突然转移到自己身上，黛儿先是愣了一愣。

然后，就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她抿了抿嘴唇，在乔温那纯粹得仿佛不含一丝杂念的目光中，小小的摇了摇脑袋。

“是吗，那让我来告诉你吧。”

微不可察的轻蔑在眼底一闪而过，在对方莫名开始变得拘谨的目光中，乔温只是有些悲哀的笑了笑：“你父亲的吐息很厉害……真的很厉害。”

“仅仅一轮吐息，就能让我这样一个普通人在被龙息堵死的山洞底部全身结出冰晶，短短数十秒血液流动凝固，心脏骤停。”

“再厚的棉被也起不到丝毫作用，在那个绝望的情况下，我甚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冻死。”

“如果，如果不是厄里莎大人——不是这位善良的大人那是碰巧从雪山路过的话，我早就已经死在那片山洞里了。”

这样说着，乔温先是偏过脑袋，向目光茫然的大天使投去一份诚挚的视线，然后才再度回头看向了黛儿：“呐，黛儿小姐，我毫无愧疚的生活了数十年，从小到大连一只蚂蚁都没杀过，但在来到这里后，先是被魔物之森里的那个魔女囚禁了十五年，然后好不容易逃出那里，却又被路过的冰霜巨龙突然袭击，险些丧命当场……这样的绝望感，就像溺水的人刚刚抓住救命稻草却又被用力按回水中一样的感受……你能明白吗？”

“大概……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的善良也被一并冻结了吧……”

长长的叹了口气，乔温用毫无愧疚的眼神投向黛儿，一字一句的问道：“黛儿小姐，我的梦想已经死了，我已经知道单靠自己这贫弱的身体不可能再有回家的机会，所以我放弃了。”

“但是……但是啊！厄里莎大人和我不同，她是无辜的，她只是一个内心善良、一个即使自己正在被追杀也愿意消耗珍贵的神力出手解救我的好人……”

“冤有头债有主，我之所以来到梅比斯的巢穴，也只是想让她因为梅比斯而浪费在我身上的神力储备稍微恢复一些……仅此而已，这难道有错吗？”

这样说着，乔温安静下来，将征询般的目光投向眼前的幼神。

嗯，说实话，厄里莎虽然确实也和自己一样在被维魔女追杀，但她的行踪其实并不怎么重要。

这只是乔温临时编造出来的一个借口，用来从侧面塑造自己为了报恩而奋不顾身的形象而已。

不过从目前看来，用在这里的效果相当不错。

就如乔温所预料的一样，在冷静下来的时候，这位幼神大人确实是个讲道理的好孩子。

“……总感觉，你之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被乔温注视，黛儿微微低垂着视线，她虽然试着反驳了，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乔温开始变得咄咄逼人的气势所影响的缘故，开口说话时她的双手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紧紧抓住了衣摆。

“我那时候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了，说出来的话连我自己都不信。”

“而且黛儿小姐，你认为我都已经说到这种程度了……还有必要欺骗你吗？梅比斯大人毫无理由的用龙息喷了我是事实，而从始至终，我都未曾对你起过丝毫杀心，甚至还屡次劝导厄里莎大人冷静……你如果还有所怀疑，那请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好好确认，好吗？”

见状，乔温没有过多辩解，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呐……果然对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巨龙来说，我们这些人类的生命……是无关紧要的吧？是可以随着一时的心情不好而直接捏死的蚂蚁……是这样没错吧？”

“……”

在他这样说完之后，眼前这位原本还气势汹汹追下来的幼神大人完全安静了下来。

沉默将两人环绕，只剩下一旁的大天使歪着脑袋，若有所思。

“…对不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这片安静的雪坡上，乔温的耳边听到了一道微弱的声音。

“不用了……我知道我这个人类的生命和高贵的巨龙比起来微不足道，黛儿小姐你不用这样勉强自己。”

乔温摇了摇头。

他嫌这声音小了，配不上自己这么努力的演技。

“所以说……对不起！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的话……请允许我代替我那不成熟的父亲，向你道歉——”

这一次，虽然在说完这句话后就紧紧咬住了嘴唇，但黛儿的声音已然大了许多。

“是吗？既然这么诚恳，那原谅你了。”

这次乔温很满意。

他感觉差不多是时候了。

“……诶？？”

从正面迎上黛儿有些茫然的目光，乔温主动走上前，唰的一下向她伸出了右手：“其实，在第一眼见到黛儿小姐你时，我就被你所吸引了。”

“像你这种能对我这样一个疑似小偷的人类还好好讲道理的巨龙小姐，说实话……当时我就在想，如果能和你成为朋友该有多好……现在误会已经解开了，你能满足我这个小小的愿望吗？”

“……诶？愿望？？但、但是，你明明刚才还……”

乔温突如其来的变脸，让黛儿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是么，果然，像我这样的人不配和巨龙成为朋友么……”

见状，乔温默默垂下视线，刚刚伸出的右手一点一点收回。

“等……好了我知道了！所以你能不能别再露出那种表情了？连我这边都看得心里好烦躁——真心好烦躁，好想揍人……”

见眼前的人类又来这一套，虽然已经意识到自己绝对着了什么套，但黛儿还是气冲冲的伸手抓住了乔温。

“你所说的事情我之后都会去向父亲求证，要是你骗了我……就宰了你！”

随后，似乎是想将心里的憋屈全部发泄出来一样，黛儿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瞪了眼前的人类一眼。

“当然，我的朋友。”

虽然心里颇为不屑，但乔温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用力甩了甩两人紧握的双手。

求证请随意，反正他说的有关梅比斯的事情全都是事实。

倒不如说，当时要不是莫名其妙被梅比斯喷了一口，乔温估计自己现在都已经穿过这片雪山，安全抵达利塞壬边境的小镇了。

不过现在姑且得到了幼神的友谊，虽然消耗了一点神力，但至于到底亏不亏，还得在之后慢慢来验证。

“喂人类，突然间笑嘻嘻的好恶心，还有你握太久了，快点放开……”

就在这时，耳边再度传来幼神有些嫌弃的声音，不过乔温心情还算不错，直接无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