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就像人们往往会忽略夜幕中潜伏的危险，我们当时并没有察觉到凹坑水里的细微变化。其实，与其说是忽略倒不如说是无暇顾及。那些犹如凶神恶煞的活死人们已如头顶青黑色云朵，飞到我们近前。它们中大多数身体由于长期浸泡在某种特制的药水中，已变得臃肿不堪，看起来就像米其林轮胎的那个著名的卡通形象，唯一的区别在于这些活死人与可爱毫不沾边，它们令人作呕，我敢说即使是世界上心理承受力最强的人乍见它们也会无法忍受。但它们那妖魔鬼怪般的模样，又使人不禁硬生生地遏制住呕吐的欲望。

我们呆愣一阵便本能地撒腿就跑，我无意间看见那两个当地警察绕道朝与活死人相反的方向跑去，可以想见他们是奔着那些铁门打开的格子去的。而剩下的人都无一例外往我们身后的方向跑去，李木槿显然也察觉到那两人的相对反常举动。她又愣了一下，来不及细想，就一把拽着我朝身后跑去。

我一边极力挣扎一边叫道：“放开我，这样跑没用。”

“那往哪边跑？”李木槿气喘吁吁地说，“你倒说说看。”

我脱口而出：“当然往凹坑跑。”

“怎么跑？难不成跳下去？”李木槿说，“你不是说过凹坑里的水母有剧毒吗。”

“傻啊，你，”我喘道，“往坑跑就跳坑啊，趴在坑壁上不就行了。”

说完这话，我自己都吃了一惊，稍一琢磨发现这是自己针对“招魂水母”能克制活死人的特性而采取的本能举措。既然不能跳坑，那么趴在距离“招魂水母”的老巢咫尺之遥的坑壁就成了此刻唯一可以暂时保命的方法。

李木槿眼睛一亮，赶紧朝跑在前面的几个人大喊：“停下！快停下！往凹坑跑，跟我们学。”

前方的人可能完全沉浸在逃命的意识里，李木槿的呐喊犹如不度玉门关的春风，根本就传不进他们的耳朵里。李木槿又急又火，撒开手，将我丢下来，举起枪就朝他们的上方开了一枪。那些人猛地停住脚步回头张望了一下，李木槿赶忙一边朝他们喊话一边示范着往凹坑边缘跑去。

那些人愣了一下，他们手里头从手机电筒射出的光线前后晃动，显得举棋不定。站在最里边的丁警官率先响应了李木槿的号召，他坚定而决绝地径直朝李木槿跑去，剩下几个人犹豫着用手电相互看了一下对方，也拔腿跟了上去。

我以为我会是第一个脱离危险的人，不成想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距离凹坑边缘两三米的地方，我脚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下子扑倒在地，在我准备起身再跑之际，突然，我感觉一股挟裹着熟悉气味的劲风朝我后背袭来，我本能地朝旁边一滚，我仰头一望，一个熟悉的令人恐惧又令人作呕的身形赫然出现在手电的光线里，它的一只脚正势大力沉地踩在长着一层细密青苔的青条石上面。它见一击不中，迅速提起它那只肿胀不堪、脚趾与脚掌已浑然一体的石块一般的大脚又朝我踩过来，而这个时候，我已无法再躲，因为另一个活死人已在另一侧等着我。

我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只大脚像铁锤一样砸向我，奇怪的是在它好没用砸到我身体的时候，却先将我头脑砸空了，里面一片混沌。求生的欲望驱使我本能地扭头朝凹坑的边缘望去，期望有人能发现我并及时开枪救我，可我只看到几团微弱的光亮从凹坑的坑壁上散发出来，除此之外四周一片漆黑。

此时，我唯一能做得的就是闭上眼睛等死。濒临死亡使我真切地感到只剩双眼属于自己，身体的其他部位都以及脱离了我。一阵劲风骤然而至，吹动着我的眼睫毛，同时也唤醒了我的沉寂的意识，我不无悲哀地想，死神已经来了。但是距我身体上方的仅咫尺之遥的那只大脚竟还没有落下来。我不禁偷偷睁开眼睛，令我惊奇的是，那只大脚居然不见了。更令我惊讶的是，居然有一个活死人正吼叫着死死压住原本在我身侧的另一个活死人。

我这时才从意识的混沌中惊醒过来，听清楚那个活死人吼叫的内容，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它分明叫着快跑，快跑。我不顾一只手里还拿着手机，双手往地上拼命一撑，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气力，整个身子瞬间像弹簧一样从地上弹了起来。撒腿往凹坑边缘跑去。

可是这时凹坑边缘已经站了好多活死人，它们正低着头往凹坑下方打量着什么。我知道它们肯定是在寻找李木槿他们。那一排活死人中有一些好像感觉我奔跑时散发出来的气息，转身朝我奔来，我只得放弃与李木槿他们汇合的打算，立即转身于近旁挑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将手机别在牛仔裤屁股兜里，然后手忙脚乱地探身下去，双手分别插进坑壁青石块之间的罅隙里面，将双脚也如法炮制，安顿下来之后，我听到自己的心脏狂跳不止，如捶鼓一般，好几次我都担心心脏冷不丁会从胸腔里跳将出去。

沉沉的黑暗之中，我听到从距我咫尺之遥的凹坑的堤坝的边缘传来时而不约而同时而此起彼伏的怪叫声。这些饱含着要将我大卸八块的愤怒的声音，是那样的清晰，简直就像在我耳边搁了一个播音喇叭。并且那些声音是那样的尖锐，就如同一把把无形的刀子，往我耳朵里扎，不光如此，就连我双手的手背上也放佛被无形的细针在猛烈地戳着，我一边赶紧张开嘴巴，一边让那些扎进我耳朵里声音能被迅速地排出体内，要不然我怕会造成内伤。一边将双手竭尽所能地往罅隙里头插，唯有如此我才稍稍觉得心安一些，我那筛糠一般的身体才能平复一些。

就这样，我像一块狗皮膏药一样贴在冰冷干燥并且散发出浓烈霉味的坑壁上，即便如此，我已感到十二分的心满意足了，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甚至暗暗向上天祷告，只要能保住这条小命，哪怕永远这样下去，我也心甘情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几秒钟，也可能是几分钟，反正此时我已完全丧失了对时间的概念。我听到上方的那些怪声消失了，四周一片死透一般的寂静。我丝毫不敢大意，尽管手脚麻木中开始时不时地出现针扎似的刺痛，我仍然拿出邱少云当年趴在火舌之中纹丝不动的意志，因为我疑心这莫名其妙的死寂是那些活死人之间默契的诡计。

其中令我骇然的是，那些活死人居然能将自己的呼吸控制到如此的地步，这是真正的气息全无，真正的无声无息。这令人生疑的诡异的气氛，让我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减弱自己的呼吸。刚刚平复不久的心脏，又一次不可遏止地狂跳不止。

就在这个当口，我依稀听到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声音。我疑心是自己产生了幻听，因为对未知的恐惧和因此而产生的惴惴不安已经像一口密不透风的棺材将我死死地摁到在里面。我抖了抖头，以便使自己冷静一些。我试着侧耳倾听，又一阵声音像游魂一样飘进我的耳朵里。

“假和尚，你在吗，你在吗。”

我听出来这是李木槿的声音。

我没好气地说：“在。”

“你怎么样，还好吗。”

“一会半会还死不了。”

“你怎么跑到那边去了，怎么没跟上来。”

“我倒是想跟上来，”我说，“可老天爷不上啊，算了，不说了，省点力气吧。”

可李木槿这个讨厌的丫头片子就是不肯撒口，非缠着我，让我讲清楚当时没有跟上他们的原因。这个丫头片子肯定是蟒蛇精投的胎，一旦她认准的事情非把人缠到吐得一干二净为止。我实在受不了她那股子缠劲，就像念经那样讲事情的原委跟她说了一遍。

“什么，”她吃了一惊，“居然是一个怪物救下了你？”

我怏怏说：“不信拉倒。”

“不是不信，”李木槿顿了顿，好像在挑选合适的措辞，“只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我随口回应：“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人家是法力无边，贫僧是魅力无边，这下信了吧。”

话虽这么说，可我心里也不禁犯起了嘀咕，也是，那么多活死人里边居然无端端地冒出一个知道救人的。而且还能说人话。对了，说人话。刚才都把这一茬给忘记了。人一旦恐慌起来，真是连亲爹亲娘都能忘得一干二净，可耻，可恨。不管它是什么，在我危难之际出手相救，可不就对我有再造之恩吗，有如再生父母吗。自己倒好，把这么大的恩情居然忘得一干二净，真可耻，真可恨。

越想越惭愧，越想越内疚，但凡手能活动，我就扇自己嘴巴，当然了，下不下得起手，那再另说。其间，我对那个“活死人”朝我的喊话细细回味了几遍，按照他的声线在自己记忆的迷宫里一路按图索骥，折腾了一阵，果然，我找到了那个声音的主人。

我长长松了口气，朝李木槿的方向，克制住内心的兴奋，装作淡淡地说：“我知道他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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