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身处格子外边，四周昏暗混沌，一如我昏迷时的意识。然后，我看见一些熟悉的面庞，梅教授和梅若雪正俯身注视着我。见我醒来，不禁长长舒了口气。

让我感到诧异的是，此番昏迷与我以往经历的昏迷，迥然不同。以往的昏迷，醒来之后，总会延续一阵懵懵懂懂的状态，整个人显得无精打采，就像酒醉方醒的样子。然而，这次不同，放佛之前的昏迷的尾巴被完全斩断，毫不拖泥带水。而且，感觉事后头脑更为清醒，就像是从一场酣畅的午睡之中醒来。

梅教授听了我的疑惑，略一沉吟，便指了指格子里边，他说：“应该是它们的功劳吧。”那些格子里边仍透着光亮，虽然光线游移不定，但地上的一方偌大的水渍滩，仍依稀可见。它们微弱地折射着幽幽黄光，看上去宛如一只巨大的睡意惺忪的眼睛。

更里间的格子里，传来尖锐刺耳的嘶叫声，那声音似人如兽，透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瘆人。与此同时，也一并传来嘈杂的说话声，那些声音显得沉静而有条不紊。完全有理由相信，格子里边的人已经找到了制服那些怪物的切实可行的方法。

坐在身旁的李木槿告诉我，当时那怪物向我扑来，她和丁警官朝它打光了枪里的子弹，可那怪物仅仅是打了几个趔趄，子弹分明全部射进了它的身体里，却未能伤它分毫，它完全不受影响，不仅跟个没事人一样，而且变得比之前更为凶暴。

就在他们瞠目结舌之际，也就在那怪物再度朝我飞扑而来之时，“这时，那怪物突然浑身发颤，动作之猛，就跟浑身通电似的。而后，更惊奇的事情发生了，”李木槿面露惊愕之色，放佛重又回到当时的情景之中，“那怪物一边剧烈地颤抖，一边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挤压着身体，使得它原本鼓胀的身体变形不止。没多久，从它的头顶被挤压出一道身影，那身影若隐若现，并且模糊不清，不过，倒是可以看出一个大概的人影，倏忽之间，那道人影变成一股淡淡的白眼，如箭一般没入地上的那滩东西里。真是太神奇了。”

梅教授笑眯眯地朝我说：“小唐啊，想不到你真是一员福将啊，要不是你，我们这些人这次恐怕都要折在格子里边了。”

“恩师，言重了。”我站起身来，掸了掸牛仔裤，“关键还是你们福大命大，谁能想到在这里居然能碰见它们。以前也就只能在化石里头瞧个轮廓。”

梅若雪冷冰冰地瞟我一眼说：“爷爷，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梅教授轻咳了几声，转而似笑非笑地说，“东西是小唐发现的，还是由小唐来说吧。”

“哼，那我不听了，”梅若雪嘴巴一撅，脖子一扭，犹如一只高傲的天鹅。

“这个已经不重要，不说也罢，”我望着格子，边瞧里面动静，边压低声音说，“教授，发现里面有人不对劲吗？”

谁知，梅若雪猛地扭回头，朝我斥道：“你才不————”我飞速转身到她身后，一把捂住她的嘴，厉声道：“闭上嘴，这事能叫嚷吗。”松手后，我退到原来的位置，对梅教授示以歉意。教授通情达理地朝了摆了摆手，随后，压低声音朝梅若雪严厉地说：“话说要分场合，要不是刚才小唐及时阻止，说不定你已经打草惊蛇了。”

我以为她会像以往那样，用脚跟袭击我的脚尖，不成想，她不仅毫无举动，而且无声地流下泪来，低下头，一声不吭，我瞧见她簌簌而落的泪珠，砸在她洁白如玉的手臂上，迸裂飞溅，顺着手臂无声滑落。

我从没有过她如此模样，一时之间，竟呆立于地，不知所措。李木槿轻轻拧了一下我胳膊，她看了看梅若雪，微微撇头，朝我递了个眼色。我壮着胆子，走上前去，朝梅若雪鞠了三个躬，一来，诚心诚意地道了歉。二来，也想以这种亦庄亦谐的方式博她一笑，根据以往的经验，只要她一笑，气也就消了。谁知，她对我的举动并不买账，朝我翻个白眼，头一扭，压根不搭理我。

梅教授转身面朝那个格子，一边若有所思，一边不动声色地说：“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教授，您还记得谁第一个打破了“鬼脸黄花”的瓷缸吗？”我问。

我预想过教授的很多种回答，因为当地的警察里谁都可能，可我万万没料他做出这样的一个答复。“没有谁打破瓷缸。”他说。

“什么，”我大吃一惊，转头又看了看梅若雪，她一见我看她，眼光飞快移开，就好像我是一块腐肉，会污染她的眼睛似的，不过，她这种表情也验证了梅教授的话不假，按照她的性子，眼睛里那是揉不下一星半点的沙子的。我转回头去，又问，“那瓷缸怎么破的？难不成它们自己破的？”

梅教授苦笑一下说：“说起来我自己都还不相信，可事实就是，它们的的确确是自己破的。虽然匪夷所思，但都亲眼目睹。所以，就算觉得不对劲，也没有什么头绪。”

他这个话一讲，我两眼一抹黑，头脑一片迷糊。感觉自己一下子掉进了没有尽头的深渊。我试图在这深渊之中找寻一个落脚点，举目四望，空空如也。我哪里甘心，终于忍不住对梅教授启齿道：“您能不能将你们与我们分开之后的遭遇讲诉一下？”

梅教授一愣，打量了我一番说：“你就这么好奇？凡是就非得寻根究底？”

他的话在我听来，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因为此行带我跟梅若雪过来就已经不情不愿，一路过来分明感觉得出来他存有颇多顾虑，并且这顾虑里边充塞着隐秘与危险。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寻根究底是他一向传授给我的治学理念，而今他却不惜自我否定，这着实令我费解。

这时，梅若雪说话了，“爷爷，我说你是不是被文革吓怕了，沾到点体制就缩头缩脑了。”

“小孩子胡说什么。我们是来找老袁的，又不是来破案的，不要节外生枝，懂吗。”梅教授愠怒道。

梅若雪不以为然地说：“您是不愿节外生枝，可也得对方乐意啊，就怕呀，还没找到袁教授，我们就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边了。老爷子，您倒是评评看，是不是这个理。”

后来，梅若雪告诉我，她爷爷奶奶在文革其间，都被打成“右派”，一同下放到江西赣州的一个偏远农场改造，一直到1978年才平反。这段经历给二老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造成了无法弥合的心灵创伤，养成了明哲保身的处事原则，自此以后，但凡涉及政治，凡是关乎政府，他们一律退避三舍。梅若雪叹息说，可以这么形容，他们就像一对自带保护壳的蜗牛夫妻，多少年来，就这样战战兢兢的活着。

但我当时并不知晓，当时我为了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故意戏谑地说：“老爷子，您看，您老貌美如花的嫡亲孙女未嫁，您老不成气候的关门弟子未娶，您老就忍心看我们俩香消玉殒？”

梅教授两个眉头朝额头抬起，隆起了一个小山丘的形状，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他清了清嗓子，掩饰自己的尴尬。不过，他终究没有放下固有的戒心，躲进壳里，一声不吭。

还是梅若雪忍不住了，她说：“老爷子，你要不说，那就我说。”

梅若雪将他们与我们分别后的经历简单讲叙了一下，大致情形与我预想的出入不大。只不过他们是被骗进陈启沅故居的书房后，遭人暗算的，她和黄公子掉入格子后，才发现隔壁几个格子里被困的分别就是她爷爷和黄局长他们。之后的遭遇与我们如出一辙，不再赘叙。倒是她说起黄局长和黄公子父子俩精通锁具，开锁一绝，让我颇感惊讶，我向身旁的丁警官求证了一下，丁警官面露惭色，说，黄局长他不知道，不过，黄公子的开锁功力在他之上。

在梅若雪讲叙的经历的时候，我一直暗暗观察梅教授的反应。起先，他面色平静，就像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但当梅若雪说到从墙壁青石缝隙里飘出的妖烟之时，我察觉到梅教授的脸上微微抽搐了一下，犹如小鱼浮上如镜的湖面摆动了一下尾巴。我惊讶梅若雪居然还称之为妖烟，看来梅老爷子藏着够深的，连自己的亲孙女都没有透露。

我猜梅教授之所以不透露，一来，此物必定牵涉到那个隐秘的世界；二来，他深知孙女的个性，一旦透露她必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加之引发其他人的好奇心，到时他招架不住，恐难以收场。

想到这，我计上心头，决定借力打力，探一探梅教授的口风，我装作讶异道：“妖烟？那是烟吗？怎么我们听来的不是什么烟呢。”

果然，梅若雪警觉地问：“你们听到什么了？”

“我们明明听到地板上被袭击的人喊说是飞虫呢。”我不动声色地瞥了瞥站在旁边的李木槿和丁警官说：“不信，可以问两位警官，他们当时也听得真真的。”

我不等梅若雪发问，接着说：“再说了，哪有什么烟发动袭击之后还晓得原路返回的，又不是聊斋，对吧。”

梅若雪听了一愣，眨巴着眼睛，她的眼睛极其好看，不光好看，还特别耐看，是传说中的丹凤眼，嵌在她柔美的鹅蛋脸上，要多古典有多古典，要多风情有多风情，更要命的是，她的一双眸子十分地黑，无比地亮，我一直疑心它们里面的构造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同，它们里面极有可能是上帝将世界上最美的黑宝石揉了进去。此刻，就从这对美不胜收的眸子里闪烁出极光一般的光芒。

“爷爷，你早就知道，对吧？”她问道。

我暗暗盯着梅教授的反应，我之所以借梅若雪这个力来打梅教授这个力，其实就是为了测试梅教授对那个隐秘世界的知晓程度。自从来机场的路上他对我和梅若雪做出出乎意料的举动时起，他于我而言，突然间就变成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再加上他和他的老友袁游以及黄局长对于系列“自燃”案以及陈家园林的惊人的扑朔迷离的默契，不得不让我感觉此三人都是一口口神秘莫测的老井，而此刻我就是想探一探梅教授这口老井的深浅。

现在，梅若雪在我的计策的引导下，将了梅教授一军，接下来就看他的反应，根据四年来我对他性格的了解，他若是风轻云淡，这就表明他是口浅井，知之不深。他若是怒目相向，或是左顾而言他，那就表明他确凿无疑是口深井，深不可测。

谁知，就在这个紧要关头，却突然发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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