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又过了十来分钟，车开进群山环抱的夹道中，沙石路两旁的树木皆粗壮异常，树枝在空中交错，遮天蔽日，好似一条树的隧道，不远处设有一个水泥岗哨，一名荷枪实弹的二十开外的士兵，白杨一般的挺立，黑哥停下车朝他出示证件后，继续往前开，地势开始缓缓下沉，一个不大不小的盆地豁然映入眼帘，盆地的西北角紧挨着大山分布着好些白色的建筑，所有的建筑都被一圈顶端布满电网的高墙死死围住。围墙东边不远处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湖边围满郁郁葱葱的芦苇，好些白鹭栖息其上。湖面波澜不兴，远远望去宛如一块巨大的翠玉。三五成群的白鹭和野鸭嬉戏其上，恬淡静谧，恍若世外桃源。

进入大院后黑哥把我交给人事科，我把身份证还给了他，他咧嘴一笑，什么都没说，就径直离开了。人事科让一名中年人领着我去熟悉一下单位，经中年人介绍，这个地方原来是京能集团下属一个铁矿，废弃之后没多久，我们单位将其改造一番后就入驻进来，看中的当然是这里独特的地理位置。他指着正对院门的一栋四层建筑说这是管理部门，往里依次是，后勤、业务、食堂，实验室、档案室，皆三层独栋楼房，显得很是阔绰，院墙西侧的一排楼房则是员工宿舍，中间有个绿茵围绕的操场，篮球场、足球场一应俱全。

一路接触下来，两人渐渐热络起来。经过操场的当儿，中年人瞅了瞅四周，确定四下无人，他才突然神秘兮兮地凑我跟前，一开口就说了一句让我心惊肉跳的话。

中年人压低声音说：“你到这里想找死啊。”

我顿时就懵了：“什么意思？”

“我看过你的简历，看在你是我老乡的份上，我才提醒你，这地方不是你应该来的地，别为了一个北京户口到时候把命都搭上了。你刚来对这里还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要是反悔还来得及，等呆上一段时间那就想走都走不了，要是信得过我的话，现在立马去人事部反悔，铁了心要走，一定能走的了。”

我说：“那你不是在这边工作的好好的嘛？”

“好好的？”他冷笑一声，指了指四周的山头，说：“看到没，到处都是暗岗，呆在这里跟坐牢有什么区别。老乡，实话跟你说吧，我现在是生不如死，我倒也罢了，破罐子破摔了，可不想眼睁睁看着你也重蹈覆辙。”

他继续说道：“当然了，我在这里干人事顶多就是失去人身自由，权当坐牢了，你不同，你那个工作就不同了。”

“搞古生物研究有什么危险，不待在实验室的时候顶多就是往各个深山野岭里跑跑，呆上十天半个月的，我大学就这么过来的，早就适应了，其实说白了也挺好，我就不爱整天呆在实验室里。”

他以一种近乎同情的目光看着我，叹息一声：“你真是太天真了，你也不想想，这年头北京户口就这么好拿，那么多单位都给不了，为什么偏偏这个单位会给你，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你要人家的户口，人家要你的命啊，我的傻老乡哎！”

说到最后，他已经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一时半会摸不准的他的用心。到底是出于老乡的角度，真心实意地为我着想呢，还是危言耸听暗藏什么私心。以前无聊的时候看过《杜拉拉升职记》，从中得知职场江湖险恶异常。说不定眼下这个老乡有亲戚想进这个单位但学历或者能力不足，一旦把我吓走就为他的亲戚创造了新的机会。也有可能是为他相关领导的亲戚上位，这样他就结结实实地拍了领导一记响亮的马屁。

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一想到这些，我故作轻描淡写：“这里再不济，也强过《暗算》里的秘密机构701吧。”

中年人听了一愣，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

我提醒：“麦家写的《暗算》，拍过电视剧的。看过没？”

“哦，看过，看过，那是好多年前看的啦，柳云龙主演的对吧，”中年人说，“真要比较起来，那里面的那个机构真心比不过我们单位。不说别的，就说隶属机构，他们那个701顶多隶属现在的国安部，我们单位就不同，来头比它大了去了。”

我问：“那隶属什么部门呢？”

“中，”中年人突然一下子卡住了话。

“咋了？”

他默不作声。

我说：“不是说隶属公安部刑侦局吗？”

“记住，在这里不该打听的千万不要瞎打听，”他将搭在足球栏框上的右手一拍栏框，说：“再说我就犯纪律了，走吧。”

临出宿舍区时，他突然回头对我惨然一笑：“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你谈这么久的话，老乡，听我一句劝，现在你要是想回头还来得及，不要到时候落得像你的几个前任那样——————”

这让我有一些感伤，也有一些人在他乡久违的温暖，我没有追问他没有说完的话，我知道既然他不想说，就是不方便说，那里有一个叫做纪律的东西将他禁锢起来。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向我告知他的姓名，我也自始至终都没有打听。只是我没有料到，没过多久他说的那句“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你谈这么久的话”竟一语成谶。

在我从档案室里取出档案的第三天，那是一个炙热的下午，午饭不久，所有人都昏昏欲睡，我正要趴在桌子上眯一会，忽然，一声尖锐的叫声刺入我的耳膜，我和办公室里所有的人一样顿时从睡意中惊醒过来，办公室里一阵骚乱，没等我们分辨声音的来源和方位，又一阵急促而惊惶的嘶吼和喊叫如脱缰的野马向我们狂奔而来。这下办公室里彻底炸开了，大伙再也呆不住了，都夺门而出，循着声响去一睹究竟。

隔着操场就望见一群白衣大褂，戴着口罩分别在宿舍区里火急火燎地抬着担架奔向附近的救护车，单位里的头头脑脑也正从管理部大楼急匆匆往这边赶，在快要抵达宿舍区大门口时，被守在一旁的一名白衣大褂给刚柔并济地拦了下来。即使我是个新人，按照常识我也能瞧出其中的一星半点的端倪，我以为身边的那些人将会议论纷纷，并期待从中窥探到一些隐秘，出乎我意料的是，所有跑来瞧热闹的人，看来真是仅仅来瞧热闹而已，他们对此应该早就心照不宣了，一个个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面色如常，甚至连一点惊奇和讶异都没有，我猜想，他们可能早就习惯了诸如此类的突发事件。

在这样的单位里，最憋屈的就是，你只能靠自己的双眼，而不能是嘴巴。在这里嘴巴往往只限于最基本的功能。在我刚要转身回离开的当儿，我隐约感觉到前方人群里面有人似乎在时不时地打量我，我往那边扫视的几遍，但都没有什么发现，我想可能是我多疑了。

一直到傍晚，我都没有搞清楚宿舍区到底发生了什么，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好似不曾掀起过一丝涟漪的办公室里苦苦地猜测。其间我看到我的顶头上司、人送绰号“灭绝师太”的尉迟幽兰迈着好似一股迅捷的寒流的步伐，匆匆离开了。我放心大胆地趴在桌上，准备踏踏实实睡上一觉，谁料，刚合眼就听到有人在耳旁敲桌子，起头一看，灭绝师太正冷冷地看着我，搞得我一下子不知所措。

她扭头就走，丢下一句话：“跟我走。”

不得不说，这个女人有一股奇特的气质或者说是磁场，毫不夸张地说，即使与她隔着三尺远，依然能清晰无误地感受到切肤的寒意。先前面试的时候，我就领教过她的这种异禀，几轮面试，就算被她折磨最惨，我至今记得那天她那高挑的身段往对面一坐，高傲的就像女王，冰冷的就像冷柜，眼睛注视我的时候，就像有两股寒流一路冻结空气迎面朝我扑来，一直扎进我的心脏里头，害的我好像浑身都冻着了，嘴巴直打颤，说话都磕磕巴巴的，让我当众丢人现眼，所以，我恨他，又怵她。

她一路风驰电掣，风姿却丝毫不减绰约，想必在那白大褂包裹下的身段是极为楚楚动人的。我不知道她究竟要去哪儿，我本来以为她要去管理部，结果她经过管理部大楼时连停都没停，我又以为她是去单位诊所去探望刚才的那些病人，但她压根就没有去那边的意思。就这样，她不可捉摸地驰骋在前，我隔着几米远一路尾随，她就像一颗彗星，而我则是彗尾。

让我感到纳闷的是，她居然进了档案室，毫无例外经过一番严格的检查，我们进到了上次我来过的那间不锈钢室内，“灭绝师太”向档案室里老妇出示了证件，并要求去“鸟巢”，我也不大确定有没有听错，因为这个北京著名地标的名字出现在地下室里总觉得多少有些别扭。

老妇依旧面无表情地用右手手指朝办公桌上的一方显示屏点了一下，通往档案室的那扇不锈钢门旁边的貌似浑然一体的不锈钢墙体突然自下而上地开启。进得里面，是一条长长的不锈钢甬道，十几远的尽头是一个电梯，“灭绝师太”将右手食指按在指纹识别器上，电梯就打开了。

奇怪的是这户电梯不像住宅电梯那样按照楼梯层数而是按照长度来计数。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孤男寡女的，眼睛不晓得该往什么地方放，最保险的做法就是盯着电梯显示器。谁知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随着电梯的飞速下坠，只见显示器上的阿拉伯数字也飞速飙升。转眼之间，已经下到五百多米，这时电梯下坠的速度稍稍缓和下来，正当我以为它马上就要停止的时候，电梯却像休息一阵之后又精神抖擞起来，一口气又冲了二百多米，最终在八百一十三米处停了下来。

电梯门打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高约两米，宽不及一米五的走廊，水磨石地面，两边墙壁刷有乳白色涂料，踏上走廊的一瞬间让人产生置身商场地下室的错觉。前方大约三四米处设有一扇不锈钢门，“灭绝师太”按了下的右侧门框上的指纹识别器，门开启后，进入一间风淋室，在距离地表八大多米密不透风的地下能感受到强风的劲吹，倒也不失一种奇妙的体验。在风淋室的末端处我照着“灭绝师太”那样依葫芦画瓢也戴上N95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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