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山塘街，山塘河上，画船。

东平世子的这座画船从外面看上去，规模不过中等，可实际上却带有一座芥子须弥的阵盘，使得它实际上的空间要比看到的大得多。

其间重楼飞檐、山亭水阁、九曲回廊应有尽有，置身其中，宛若身在江南园林之中，使人恍然忘却自己原本是在一条船上。

此时，甲板上一处靠近湖面的水榭之中，一群身着同样藕荷色金丝桃花月裙的宫女，正手捧各色器具，从中不断进出。

水榭之中，身穿流金暗花祥云纹宫装的大宫女山月，正指挥着其他宫女对水榭进行布置。

山月是世子身边两个大宫女之一，且因为性格稳重、办事得力，更加受到器重，在世子的院子中有着不小的话语权。

等眼前事情告一段落，她又转头看向水榭边沿处罩着的荼白色纱帐，深深地叹了口气，拿出了一块腰牌：

“来个手里头得闲的，把这面帐子换了，换一面，嗯……海棠红的吧。”

旁边候着听令的小宫女听到这话，忙抬起头看向山月，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接过了牌子。

只是还没等她走出几步，就又被山月叫住了：

“等等，顺便去领那扇紫檀边的金桂月屏风，叫卫云她们过来，把这边这扇溪山行旅的撤下去。”

小宫女诧异的看了看山月，心想：这又是金银紫檀又是海棠红的，世子这次要招待的客人到底是谁啊？品味也太庸俗了吧……

只是，心里虽然能腹诽几句，但她可万万不敢质疑山月的决定，所以惊讶归惊讶，这小宫女还是忙不迭的向着库房走去。

她走出去的同时，另有两个小宫女各自端着一套茶具进了水榭，来到山月面前让她过目。

山月左右看了看，摇了摇头“这两套都不好，太素静了，换那套金漆团花纹的。”

话还未说完，就已经看向了后面端着其他用具的小宫女，点了点头，肯定道：

“这盏红牛角双鱼挂灯可以，但是盆景要换，换那座金枝银叶玉石茶花……等等，不，还是换蜜蜡海棠茶花的，和帐子更相称，就是画珐琅长方盆的那座，千万别弄错了。”

过了一会儿功夫，红云跟着那些去库房换摆设的小宫女们一起进了水榭，只觉眼前一片珠光宝气，闪耀夺目，几乎要刺到人的眼睛里。

她左右四处打量了下，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好好地一处景致，怎么糟蹋成了这样？”

山月见众人已经按她之前的吩咐一一布置好，终于松了口气，这才转过头去，对着红云苦笑了一声：

“上次是要在杜老狐狸面前装出一副傲慢无礼的样子，这次又要如此精心的布置，作出这样一副庸俗不堪的样子，想必这次的客人来头不小。”

“嗯？”红云兴味盎然的贴近了山月，悄声问道：“听你这意思，就连你也不知道这次的客人是谁？”

山月的苦笑更深了：“在有些事上，世子爷他，除了自己，恐怕谁都不会说的……”

……

戌时一刻，画船水榭处。

水榭边缘的海棠红帐幔随着傍晚的凉风轻轻地翻飞着，在静谧的湖面上划过一道道秾丽的缱绻。

水榭内端坐着三人。

太子府长史萧序，独峰书院山长吴明义和东平世子卫若兰。

宫女们手捧精美漆盒无声的上茶、沏茶，又迅速的退出水榭，转眼之间，水榭之中又只剩下这三人。

等三人各自品了一口茶后，世子首先开口打破沉寂：

“独峰书院成立之事近在眼前，诸事繁琐。小王不得已，非要叨扰太子不可。此次，主要是想就入门考核一事请太子定夺，不曾想竟是长史大人亲至，实在是有失远迎。”

萧序内心嗤笑不已，心想你这还没封王呢，也敢在我面前自称小王？四大世家之中，要论传承久远，那不分先后，不过说到底蕴，这样的外戚终究还是差了一截……

心里虽然这样想着，面上却不显，脸上忙带上了一副极谦逊的笑容：

“不敢不敢，下官说到底不过是一介家奴，只是有幸能为太子驱驰，这才在众人面前有了几分薄面，又怎敢在小王爷面前托大。”

萧序见到卫小世子被叫作“小王爷”后，果然隐隐露出一副自得的样子，不由暗自好笑，又接着道：

“小王爷办事稳妥，太子殿下一向放心。因此，这考核一事，自然还是小王爷做主，在下只是在一边旁听，好向太子殿下回禀。”

萧序话虽然这样说，但这不过是谦辞而已，不可能真的完全不干预。

可卫小世子却不管他，点了点头，立刻就转头看向了吴明义，与他说起了考核一事。

萧序见他这般作为，禁不住面上一僵。

他没想到会碰上这么个不讲规则的人，但之前已经说了不管事，自己出行在外，代表的可是太子的脸面，总不能出尔反尔吧。

萧长史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来扭转局面，只是仍旧维持着面上的和善笑容，听着另外两人的讨论。

“世子的意思是，想要以黑风寨的匪患为考核内容？这……难度合适吗？”

开口的正是吴明义，这人沉默寡言，从进入水榭以来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只有当卫小世子和他商量事情的时候才开始说话。

小世子笑了一声，微微向前附身，眼睛直视着吴明义：

“确实有一定的危险。黑风寨的那群悍匪虽然已经‘金盆洗手’多年，但终究是刀口舔血过来的，再加上他们在当地经营多年，把个黑风寨打造的铁桶一般……”

“不过……吴山长想收的，也不会是一般的学生吧？”

吴明义目光微动，似是有些动摇：“只是……对于那些已入道门的人来说，固然是性命无忧；可对于那些尚未引气入体的人来说，恐怕还是……”

卫小世子见他动摇，笑容不禁加深：

“我们自然会派人暗中保护，绝不会让这些好苗子白白夭折在匪盗之手。况且，还可以把难度分级，对于没有修为的人，可以有其他不同程度的安排。”

吴明义听到这话，基本已经被说服，点了点头：

“确实应该如此，况且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武学上的天赋，有那些个擅长炼丹、炼器以及阵法等修仙百艺的，应该有不同考核标准。”

卫小世子见他已经被说服，也是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接着，卫小世子又看向了萧序，似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那萧序被自己之前说过的话束缚住，一直找不到理由参与进去讨论，这下见这小世子还算识相，知道征求自己的意见，终于松了口气。

他先是向着世子露出一个谦卑的笑容，这才缓缓道：

“小王爷的提议极好，只是下官仍有一事担忧……不知该不该提。”

卫小世子心里面对这些弯弯绕绕极为不耐，面上也顺势表现了出来，极不情愿的吐出了几个字：

“但说无妨。”

“是。”萧序略一拱手：“小王爷可能有所不知，黑风寨这处沉疴，之所以迟迟无法根治，不仅仅是因为地利……它背后嘛，另有其他……呃，这个，因由。”

萧序此人显然深谙官长之道，话不说多，话不说全，话不说白，你就猜去吧。

猜对了，那是我智珠在握，猜错了，那就是你理解没有到位。

卫小世子一向不愿与这种人打交道，只是现下为了书院之事，只能强打起精神与之周旋，他喝了一大口茶，这才抬头看向萧序：

“那依长史大人的意思，又该当如何？”

萧序被他这一问，又怔住了。

之前他说自己不干涉，卫小世子不但没有与他客套推拒一番，反而顺坡下驴，真的就自顾自的与吴明义讨论了起来。

这让他以为小世子是要与他争夺话语权。

可现在自己借着质疑，作势要重新抢夺话语权，没想到他居然这么轻松就把问题推了回来。

长史一职，虽然经常被清流戏称为权贵管家，可那也要看是谁的管家。

作为太子府长史，太子之下，东宫的大小事务萧序几乎可以一言而决。

更何况，今上早已不问政事，太子萧凌风亲政已有半年，朝廷大小事务大半都要经过他这个太子府长史的手，他自然也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

大风大浪都经历过的人，怎么说也不能在东平世子这条小河里翻了船。

萧序几乎是立刻就冷静了下来，自然，自己当然不会把这位世子殿下的提议全盘否决，提出疑虑，只不过是希望对方尊重一下自己的意见。

打定主意后，他却没有立刻回答对方的话，而是笑着起身给这位世子爷续了一杯茶。

金黄色的茶汤在香雾缭绕间冲入贴饰了金漆团花纹样的红木盖碗，那些嫩黄色的芽叶也随之在茶汤中盘旋飞舞，煞是好看。

其他两人也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萧序的动作。

世子微微向着他一点头，以示谢意。

萧序手里还提着那把黑漆描金茶壶没有放下，眼睛看向了吴明义，后者摆了摆手，忙称不用。

他这才放下茶壶，坐了回去。

趁着续茶的这一会功夫，萧序已经差不多将要说的话梳理过一遍，确定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这才缓缓的开了口：

“下官方才考虑不当，还请小王爷与吴山长见谅。其实以您二人的地位，迟早也会接触到这些事，只是实在是事关重大，所以……”

世子这次倒没有显露出明显的不耐烦，仍然静静地注视着他。

萧序沉吟再三，将自己杯中的茶水倒出些许，用手指沾上后，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字。

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