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鸡鸣山一间破屋舍内,亮起一盏橘黄灯火。

一张榆木八仙桌上摆着几样农家小炒、特意去镇上切的四斤卤牛肉、一坛自家酿的陈年米酒,两老少三人围若桌子举筷不停,吃得津津

有味。

“师叔祖尝尝,这家卤牛肉可比酒楼要好吃多咯。”

许纯瑜夹了片卤牛肉到刚相认的师叔祖碗里,以往小村姑都是夹给爷爷,但现在很明显师叔祖年纪要更大,尊老也得按资排辈,当然是先

夹给陆任义。

陆任义眼角抽了抽,看来小村姑还记得白天自己端着碗牛肉面找酒楼学柜理论的事情,但他对牛肉其实并没有特别偏爱,之所以点牛肉面

,不过是因为兜里的铜板恰好够买一碗牛肉面。

还有白医师的药方写了,爷爷你伤好前忌酒!

许老头本来正偷偷往自己杯子倒酒,被小村姑一瞪立即装作若无其事地将杯子倒陆任义面前,嘿嘿笑道:“师叔祖喝酒,我自己酿的

独家秘方,绝不比宫廷贡酒差。”

陆任义摇摇头,他并不像师傅那般嗜好品酒,只有心绪难平时才偶尔为之,就好像去年陵城中秋夜,百尺高楼上望月谈杯,身旁还有个默

默听自己讲故事的人。

想到某个大概不会再见面的少女,陆任义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现在隐云剑宗就只剩你们两个?”

陆任义还记得之前使出若水剑时许老头就说过,当今世上除了小村姑许纯瑜外还有一个人会自然六剑。

陆任义神念微动,原来是许老头的神念传音,“师叔祖吃完饭后跟我在山上走一走,到时我俩再详谈一番。

陆任义默然点头,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碗里居然叠了一堆卤牛肉,看着小村贴一脸邀功的表情,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山上夜风呜咽,云间投下几缕清浅月光,得四周有木隐隐绰绰

许老头带着陆任义绕过屋舍,拨开丛生的荒草灌木,两人沿着一条羊肠小道曲折前进走了大约两刻钟便听见隐约流水声,眼前霍然一片

开朗。

宛如白练般的瀑布沿着高耸峭壁轰鸣泻下,在低洼处形成一眼清潭水,潭边立着十来座高矮不一的土包,上面竖一柄残缺断剑,所有

断剑都锈迹斑斑,显然历经多年风吹雨打。

许老头晃了晃手里提着的一坛陈年米酒,自言自语地哼哼道:“小丫头,想跟爷爷斗你道行还不够呢。”

趁小村姑不注意顺走整坛米酒的许老头洋洋得意地笑了一会,转身看向沉默不语的陆任义雍州拒马关外有一座古战场,十五万七千九

百把断剑作碑,气势苍宏伟,五百年前那一代的剑修几乎全葬在那里,师叔祖可有去看过?

陆任义淡淡道:“未曾去过。”

为什么?许老头追问道,“不说其他宗门,隐云剑宗也有几位前辈葬在那里,师叔祖不去探望?”

“不敢。”陆任义仍旧面无表情。

许老头一愣,摇头道:“看来师叔祖也是性情中人,大乘真仙也有七情六欲么?

看来许老头已经将自己当成因故徘徊人世的隐仙,陆任义也没有就此多做解释,“师傅说过,仙人也是人,只是不用吃喝拉撒而已。而

据我亲眼所见,连成圣的佛门世尊也会大动肝火。”

不然还真以为世尊闲得发慌么,连神魂俱灭的邪修都要拘在【掌中佛国】,让他们受尽百世劫难方得解脱,在陆任义看来这位禅宗祖师明

显是动了真怒,若不是已超脱因果缘法,不能过多干涉人世,恐怕四道五坛的宗主一个都跑不了。

许老头哑然失笑,大概没把后半句当真。

启开坛口,依次在剑冢前洒下一捧酒水,许老头来到最后一座土坟前,轻声说道:“这里葬着内人,她是上一代隐云剑宗的掌门。

陆任义有些疑惑,“这里陪葬的怎么都是断剑?

剑修的确是有以剑做碑的传统,但也不会特意把剑折断,断剑作碑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墓主力战而死,剑断人亡,就如同雍州那片无边苍

凉的无名剑家一般。

第二种可能则是墓主死前亲手折断佩剑代表心中有愧,死不瞑目,第一种也就罢了,第二种可不是什么好归宿。

许老头仿佛看穿了陆任义的心思,冷笑道:“九个力战而死,两个心中有愧。”

仰头灌了一口醇厚米酒,许老头砸吧着嘴,“牵扯到一桩陈年旧事,师叔祖可还记得,我说过世上还有一人会使自然六剑?

未等陆任义出声,许老头便絮絮叨叨地说从女剑侠那里听来的宗门往事。

故事并不复杂,一百七十年前,隐云剑宗还不叫剑门,呃,现在应该叫剑宗,总之那时隐云剑宗虽然没落,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从

云端直接就跌到山沟里。

那一代隐云剑宗收了个惊才绝艳的真传弟子,二十岁便晋入分神境,自然六剑前五剑臻至圆满,放眼天下同境界无一敌手,本以为他将带

领隐云剑宗重新走向辉煌,可惜天不遂人愿。

由于始终练不成自然六剑最后一剑,这个剑道资质卓绝的弟子深陷心魔难以自拔,为了淬炼剑意竟然瞒着宗门化名“剑魔”,私下挑战正

邪两道各路剑修门派,连斩十一位剑道宗师后才终于暴露。

隐云剑宗的掌门不忍亲手斩杀爱徒,便做了个局让几大正道门派联手绞杀,其中甚至有位千罗剑峡的大乘剑仙。

即使如此,剑魔却出乎意料地拖着死之躯逃出生天,此后二十年间无音迹,当所有人都以为剑魔已悄悄死在哪个荒山野岭时,隐云剑

宗迎来了自天魔之战后最大的灾难。

剑魔孤身一人重返隐云剑宗,轻而易举杀死当时已晋入渡劫境的掌门,弑师后决然离去,只留下一个预言。

每隔半甲子,剑魔都会再次归来,以自然六剑对自然六剑,同境界对同境界,能接下五招,活,做不到的,死。

摄于剑魔的阴影,门内精英传人纷纷出走,唯有几个资质平的弟子咬牙维系传承,发誓要一雪前耻。

说到这里,许老头苦笑道:“结果太上师叔祖也看到了。九位师祖接不下五招,剑断人亡内人师傅倒是接下了五招,但直面剑魔的剑意

也落了个剑心蒙尘,从此折剑封鞘,修为寸步难进。

老人家冒着欺师灭祖的忌讳,改隐云剑宗为霸剑门,再度迁移到这鸟不拉屎的鸡鸣山,为的就是避让剑魔,让内人无须背负这桩荒谬

的宗门旧怨,可惜内人是个漂脾气,居然自己跑去挑战剑魔。”

见陆任义愁眉紧锁,许老头摇头笑道:“内人并非因此而死,据她自己说接下剑魔十六剑不分胜负,最后更是引得剑魔全力出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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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将自然六剑的真传弟子当做磨砺剑意的试剑石,剑魔二字当之无愧。”

“为了胜过剑魔,内人莽撞挑战“斩龙劫渡劫失败后死于天人五衰。

许老头将坛中酒水尽倾黄土,眼中寒光闪烁,“虽说我只是个代学门,但论起对剑魔的仇恨,却不输这里任何位师祖。

陆任义点头,“剑魔如今在哪?

混着凛然杀气的剑意透体而出,十一把锈迹斑斑的断剑竞生出共鸣,残缺剑刃微微颤动仿佛游子归乡般欢喜雀跃。

“也不知剑魔用了什么方法,连我都算不到他的行踪,不然早就逼着王景元出手杀了他。”

许老头阴沉着脸,“上两个半甲子之约我故布迷阵,剑魔找不到如今的山门所在,既然师叔祖已经归来,我也不必遮掩,下一个约定在十

年后,这次剑魔必定如约而至。”

陆任义叹了口气,惋惜道:“还要等十年啊。

许老头突然笑道:“师叔祖不如下点功夫教导傻姑娘,我以【浑天太玄六十四卦】算了七天七夜,隐云剑宗振兴的一线机缘就系在她身

上。说不定十年后都不必您出面,单凭她就能击败剑魔。

陆任义犹豫道:“可我见她好像对修行不是很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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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老头笑得很奸诈,“修行哪来兴趣之说,我小时候也对卜算之术烦得要死,一堆杂七杂八的典籍堆起来比两个我还高,师傅经常拎着一

条木棍,背错卦象二话不说就往屁股狠抽拜他所赐我才得了这一身本事。”

“我不懂剑法,想着过于严厉,不得其道反而会适得其反,但师叔祖就不同了,各种修炼古法都可以使劲往小丫头身上招呼,我绝不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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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任义会心一笑,在脑海里将当年自己师傅各种惨无人道的训练方法统统过了一遍,突然感觉胸有成竹,前途一片光明。

半山腰的屋舍内,某人躺到床上准备入睡,忽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小村姑不禁液紧被子,感受着被窝渐渐升起的温暖,又想到明天开

始上头就有一个师叔祖压着,终于不用被爷爷逼着修行,脸颊浮起两个浅浅酒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