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蝉正在做梦。

这个梦境很长很奇怪,在梦里他就像分成了两个人,以两幅完全不同的视角缓缓回忆自己的一生:

一个是在深山古刹和盲眼师傅默默生活十几年的小沙弥,每天生活极为单调枯燥,不是敲钟念佛,就是挑水砍柴、种菜喂,偶尔下山为

住在山脚下的村民诵经做法事,换来几个零钱购置衣物,替换身上缝了几十个补丁的破僧衣和穿得烂底的草鞋。

而另一个视角就十分古怪,起初入眼所见,尽是一片深沉压抑的黑暗,后来突然有一天自己就迎来了光明,时清风拂面,天降甘霖,温

煦阳光照得通身舒泰,一时空蝉只觉得乾坤浩大,天地无穷,万事万物皆美不胜收。

忽然一片巨大阴影当头笼罩,原来是一只粗糙干裂的大手,这只手掌动作温柔地轻轻摩挲自己的头顶,这感觉是如此熟悉如此令人怀念,

就好像以前愚堂师傅经常做的那样。

再然后,这个人离开了,而自己就这么站在无垠荒野中,默默望若春雨风,秋雷冬重,天空暗了又亮,亮了又暗,云朵来了又走,走了

又来。

时光荏再,日月飞驰,就在空蝉忍不住心中疑惑时,那个拥有一双粗糙手掌,却又无比温柔亲切的人又来了。

他是来向自己告别的。

他说他已参透天机,一双慧眼观遍天地起始,宇宙洪荒,可到头来看见的却是一片虚无混沌。

他说他想不到破局之法,只能借着涅槃挣脱一切因果业障,到时超脱大世界,再以不染纤尘的无漏双眼,来望一望何为大道的【终极】

他说他要死了,他既然见证了自己的生,便由自己来见证他的死,世间一切皆有缘法,这便是他和我的“缘法”

然后他就席地而坐,如一截枯木般日渐腐朽,七个无甚特殊的日夜后,这个人忽然轻叹一声,一阵清风拂来,他的整个身体便化作一阵尘

埃零落飞散,只在原地留下一颗暗淡无光的珠子。

随后,又有一群宝相庄严的僧侣架着祥云从天空飘来,其中一个身穿玄色袈裟的老僧神态恭敬地捡起那颗珠子,缓缓说道:“世尊遗言,

吾辈自当往东去,跨越无尽沧海,寻得一片名唤神州的广大地,于彼方弘扬大乘佛法。”

“待四千年以后,自会有应缘之人出现,那将是世尊传承最后的com

所有僧侣尽皆低头,双掌合十应道:“善。”

轰!!

外界突然传来一声撼天震地的轰响,梦中的天地就此崩溃破碎,毫无预兆地,这场漫长深沉的迷梦便这么突兀结束了。

“师傅!”

一声惊呼,空蝉陡然自睡梦中醒来,刚一睁眼他便发现身下大地隐隐传来震动。

这是?

n

空蝉抬眼瞭望,视线所及之处尽皆一片狼藉,绵延远山成片坍塌碎裂,广袤无垠的红森林以及草海被撕出无数光秃秃的缺口,就连自己

身前不远的地面都院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裂缝凹槽。

还不及深思究竟是何等恐怖的神通才造成这天崩地裂般的景象,身边忽然传来一声痛苦低吟,空蝉这才惊觉苏小棠居然就躺在他背后。

啊!”

待细看之时,空蝉又是一声惊呼,他差点就认不出这个枯朽身躯原来是苏小棠:此时少女原就纤细的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抽干了一般,手

脚枯瘦得像一截树枝,肚腹更是深深向内凹陷下去,就连少女向来引以为傲的一头乌黑秀发都失去了往日光泽,变得宛如一堆杂草般枯黄蓬乱

空蝉连忙伸手虚按住少女的肚腹,一团比以往更为明亮更为温暖的白光自他双掌绽开,生机勃勃的光芒缓缓浸入苏小棠枯朽的躯体内,终

于点亮了少女行将熄灭的生命之火。

一只枯枝般的手猛地抓住空蝉的手臂,苏小棠使劲睁开眼,声音轻得像一片柳絮飘落。

救我,我还不想、死

空蝉双眸噙着泪花,先是点点头,又是摇摇头。

他已经使出全力,可不管如此驱使这团与生俱来的白光,都无法补充少女体内的生机,少女体内元神已逐渐枯,肉身连带着一起腐朽,

除非药王孙思尧亲至,还得拿出长青谷镇宗之宝【九转回天圣灵丹】,那才有勉强有几分起死回生的机会。

恐怕少女的结局,就只能像自己的师傅那样缓缓耗尽最后一丝生机,彻底油尽灯枯

空蝉猛地一怔,师傅?

师傅,对,没错,自己的确是有一个师傅,但他究意叫什么名字?

两行清泪悄然自眸中落下,空蝉已经明悟,傅最后使出的究竟是什么法术,那是佛门六神通的【漏尽通】号称贯通因果的大乘佛法,

其中一项威能便是跨越时间洪流,将过去的自己唤来现在。

作为代价,极其短暂的辉煌过后,术者自身存在便彻底消散于天地大道,世间所有关于自身的记录与回忆都将抹灭,就仿佛这个人从未诞

生在世上。

如今空蝉不过是借着师傅留在灵台识海的一道印记,勉强保住身为师徒的一线因果,但也仅此而已了。

终其余生,空蝉再不会想起师傅的名字乃至脸庞,甚至再过一些时日,等识海的印记褪色消散,就连空蝉都会忘记自己有过一个师傅。

那时就再也无人能记得,还有师傅这么一个人曾来过世上一遭,他曾带着一个名叫空蝉的小沙弥,成百上干遍地行过那条崎岖难行的山路

两人每日要鼓晨钟,与青灯古佛作伴,过着安贫乐道的清静日子

有时小沙弥耐不住寂寞,想偷跑下山跟山脚村里的小孩玩耍,师傅便端坐佛堂大殿中,背对着手蹑脚的小沙弥,说一声“不要玩太晚

后,就又径自敲起那只褪色的木鱼

空蝉正愣愣地回忆往事,又听见少女一声轻若无物的呼喊。

去找、老家。

空蝉回过神来,顿时面有难色地说,“可我不知道陆前辈究竟在哪里,你知道具体要往哪个方向吗

少女的眼神忽地黯淡下来。

事实上她自从刚才起就再也感觉不到陆任义身上【九天地追魂粉】的气息了

少女总共用了三次【咫尺天涯】,第一次她还可以感应到陆任义位置,但距离太远不敢直接移过去,生怕自己直接被神通榨本命真元

可从第二次起,她想破罐了破摔时,却完全感觉不到陆任义身在何处了。

其实是因为那支被苏小棠做过标记的木簪早就被饕餮的灵气炮烧成灰了,少女自然完全失去了陆任义的方位。

就在空蝉急得面赤时,前方忽地传来一阵哒哒马蹄声,原来是章效坤那匹威武雄壮的白马正向他们奔来。

“希律律~~

白马停在空蝉身前,一双乌黑大眼期待地东张西望,却始终没看见商队那些熟悉的脸庞,不禁失望地叫了一声

空蝉却眼前一亮,“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白马撇了他一眼,心想这个秃头人类是不是白痴,老子又不会说话,要怎么回答你。

想到这里,白马干脆转过身去,用屁股对着这个秃头人类,一条蓬松马尾巴扫了空蝉一脸。

空蝉也不恼,反而一拍脑门,恍然说道:“差点忘了,你这样听不懂我的话。

便看见空禅伸出一指,轻轻点在白马额头,一点灵光乍现,白马猛地浑身一颤,一股宛如灌顶般的明悟自脑海中炸开,往昔那些模糊

暧昧的经验知识立即串联起来,连续冲开了好几道关窍。

“现在能听懂我说的话了吗,你能不能带我们找到陆前,就那个总是沉着脸,腰间悬挂一把长剑的男人,剑你懂不懂是什么东西

,就像这样

空蝉连比带划、神情焦急地说道,这倒不是他自作多情,企图对牛弹琴,其实是他自有记忆起便身具两项天生神通:

一项是能以手掌发出白光为人疗伤,第二项则是现在这样以灵光启迪动物,让它们暂时听懂自己的话,空蝉把这项神通命名为“点化”。

本以为还要多费一番唇舌,毕竟照空蝉以前的经验,动物大都悟懂懂,整天只知道吃喝拉撒睡,完全不通世事,每次交流起来费劲

可没想到这头白马张嘴就是一句地道的青州腔,“俺知道怎么找人,你这秃头多废话!

空蝉立即目瞪口呆,这什么情况,难道在自己刚才那一指点化下,这头白马直接就开了先天灵窍,变成了妖物?

“秃头你还傻愣若干嘛,俺看地上那个母人类就要死了,赶紧把她扶到俺背上来!

“哦哦!!

空蝉忙不迭点头,赶紧小心翼翼地将苏小棠扶到马鞍坐垫上。

“坐稳喽,老子带你们飞!”

一声豪迈长,白马就真的好像飞起来一般疾驰狂奔,四周景象不断拉长模糊往后倒退,耳边罡风呼啸不绝,空蝉一边抓着细绳,一边以

自身做屏障,紧紧护住怀中奄奄一息的少女。

“萨保佑,无量寿佛庇护,世尊显灵就算道祖也行,还望诸天神圣垂怜这位施主

空蝉在心中不停地颂经祈祷,但愿这匹白马能赶得及,让苏小棠见上陆前辈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