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从早上开始，山间就飘起濛濛细雨，到了中午时分，伴着头顶阵阵秋雷震响，雨势渐大，黄豆般的雨点漫天泼洒，打在车厢顶蒙着的油布上，发出沉闷的扑扑声。

微微摇晃的车厢内，苏小棠抱着柔软的坐垫，听着外面绵延的雨声，无聊地打了个呵欠。

陆任义在她旁边盘腿打坐，双眼紧闭，正以独特节律吐纳着灵气，一呼一吸间，头顶隐约可见一抹奇妙的灵韵。

少女心里很不满，这条陈年老人参，整天就知道修炼，你都修炼五百多年，修成大乘境了还不够？

车厢外雨声绵密，就如同一支摇篮曲，她又打了个呵欠，深沉困意慢慢涌了上来。

迷迷糊糊间，少女心里突然转着一个念头：自己到底有多少年，没像现在这样安心了？

刚从娘胎出来，少女就和其他一批精心挑选的婴儿，作为传承无上真传妙法的种子，由承天教净莲坛的大神使亲自栽培，一起生活在与世无争的环境中。

九岁以前，日子无拘无束，每天只需吃下几颗散发奇香的丹药，听大神使爷爷讲半个时辰难懂的经文，剩下的时间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

外面的孩童已经开始读书识字，谨小慎微生怕挨教书先生戒尺，慢慢遵守三纲五常，被俗世消磨童真；

他们却还像一匹野马般恣意玩乐，偌大宗门驻地，就是这群小马驹纵情狂奔的羌州大草原。

与世无争的桃源乡中，心似琉璃的赤子们嬉闹游玩，直到九岁生辰，他们集体迎来那场诡异的仪式，一夜醒来，世外桃源沦为佛经传说的阿鼻炼狱……

那天以来，少女就从未有过安心感，不管睁眼闭眼、身前身后，到处都是满含恶意的视线：

嫉妒怨毒的、饥肠辘辘的、憎恨发狂的、残忍玩味的、充满肉*欲的……一旦显露破绽，这群鬣狗就会一拥而上，把她吃得干干净净。

一直以来，少女以合体境巅峰修为和冷漠心性做为武装，手段激进酷烈，说句大实话，这些年死在她手里的承天教邪修，比被正道修士诛杀的还要来得多。

离开宗门这段日子，再也没有暗中窥伺的恶意视线，少女才逐渐卸下面具，恢复自由烂漫的天性，直到好死不死撞上陆任义，机缘巧合下失去赖以存身的强悍修为。

本以为自己会惶惶不可终日，但不可思议的是，只要呆在陆任义身边，少女总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虽然这根五百年老木头完全不解风情，又死板又小气；整天只知道练剑先不说，还爱管东管西，敲人家脑袋，少女闭着眼都能数出十来个缺点。

可和他在一起，完全不必担心什么邪修窥伺，以老家伙一道剑意就震碎自己金丹的恐怖境界，除了黄泉道应无为和净莲坛大神使，其他邪修来一个死一个。

一开始少女假装成后辈撒娇，只是为了掩饰自己失去修为后内心的不安；

而这些天来，日常的点点滴滴，不断感受陆任义虽严厉却透着淳朴关怀的举动，少女却渐渐卸去内心深处的藩篱；

有时，她甚至会忘记身上背负着承天教三百年的夙愿，仿佛自己真的只是个无忧无虑的调皮少女，陆任义则是家里不苟言笑的长辈。

‘或许，素未谋面的父亲，性格也像老家伙一样古板……’

随着灵气吐纳，陆任义身上散发出一股幽微的冷香，就好像冰过的柑橘，嗅着令人安心的气味，少女终于抵不住睡意侵袭，意识朦胧地把头靠在他宽阔的肩上，甜甜地进入梦乡。

陆任义仿佛毫无所觉，仍然紧闭着眼，只是微微调整了下肩膀，让沉睡的少女靠的更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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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前面的山道被落石堵住了！您看是不是邪修的陷阱？”

车队此时攀登的是翻越巴山南北的古山道，这条前朝大周修筑的山路废弃多年，他们一路走来，道路坎坎坷坷，荒草丛生。

现在又恰好遇上大雨，雨水冲刷下路边山坡松动，土石堵住道路也不奇怪。

“你奶奶的，哪来那么多陷阱，给俺来两个人搬开！”

这支车队就没几个凡人，章效坤一声令下，两个专修硬功的大汉冲上前，真元力迸发下肌肉猛涨，几乎撑爆衣衫，轻松举起几块拦路的千斤巨石，随手就扔到了山崖下。

几块千斤巨石轰隆隆地滚落山崖，砸碎一堆沿路的树枝藤蔓，被突如其来的巨响一惊，苏小棠顿时惊醒。

身旁的陆任义仍在打坐吐纳，只见他双眼紧闭，真元运转周天，体表外灵气循环不息，身上一股虚无缥缈的意蕴油然而生，仿佛随时会化为一阵清风，一缕轻烟，彻底融入天地大道之中。

显然他已进入心性不足之人难以到达的“浑然忘我之势”，在这种状态下吐纳观想，修士最容易顿悟，醍醐灌顶下冲开修炼上的难关。

少女脸上难得浮现一抹嫣红，刚才她居然不小心靠着陆任义肩膀睡着了，她赶紧抹了抹嘴，嗯，还好没流口水。

睡醒后没一会，苏小棠又觉得无聊了，她看着静静打坐的陆任义，促狭地眨了眨眼，伸出手指要去戳陆任义的脸。

外面忽然传来章效坤的大吼，“大家伙都提起精神，过了这段山路，再走一天就是扬州地界了！”

陆任义猛地睁眼。

少女吓了大一跳，连忙收回手指，假装挠了挠自己的脸颊，“嘿嘿，前辈你醒啦。”

陆任义瞪了她一眼，“我也就算了，你要是打扰其他人好不容易进入的‘浑然忘我之势’，小心他们和你拼命。”

少女闻言一怔，“为什么，这又不难，我现在就做得到。”

说完，苏小棠也在车厢座椅上盘腿打坐，不到两个呼吸的时间，和陆任义之前完全一致的虚无意蕴从少女身上弥散。

陆任义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总算知道什么叫“人比人气死人”。

他当年在秘境花了不知多久，磨练出“上清止水”心境，现在才能做到在吐纳修炼中，随时随地进入浑然忘我之势。

而这丫头才修炼多久，不过十几年，为什么看起来比他还要熟练的样子！

陆任义又开始担忧，毁掉这么一个绝世天才的修为，少女的宗门长辈恐怕真的会和自己不死不休，唉，到时要是打不过怎么办？

按下心中隐隐的危机感，陆任义说回正题，“从现在起，不要离开我的视线，无论吃饭洗澡还是上茅厕……”

从浑然忘我之势退出来的苏小棠立刻大声反驳：“前辈你闭嘴！作为绝世美人，本姑娘是不用上茅厕的！”

陆任义“哦”了一声，眼神很不屑，你这丫头又不是无垢无漏的大乘真仙，怎么可能不上茅厕。

无论修士还是凡人，只要还在吃五谷六畜，那就总会排泄，量多量少的问题。

在十万大山那会，陆任义自己倒是做到了两个月不吃不喝，身体仍然保持巅峰状态，但那是无奈之举，没特殊情况他还是保持一日两餐，那会有让他回到人世的实感。

随手按住张牙舞爪想扑上来的少女，陆任义心中寻思。

暗地盯了一路的邪修们，差不多该露出獠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