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十万大山？”

坐在花草藤木临时搭成的桌椅前，正啃着肥美兔腿的陆任义一愣。

十万大山的凶名在神州大地可谓家喻户晓，当年他还未邂逅云游的师傅，只是个农村放牛娃时，就听过众多十万大山的传说。

什么九尾妖狐、金刚巨猿、黑山老妖啊，全是载入史册、祸乱一国的凶残大妖。

在临近十万大山的巴、蜀两国，“不听话就会被某某大妖吃掉”是专治小儿夜啼的金句。

而在修士的固有印象中，十万大山是连大乘真仙也不敢招惹的绝世凶地，陆任义没想到自己运气居然真的这么背，刚从天魔秘境脱身，眨眼就陷入长生天妖的后院，身边更是连把铁剑都没有。

陆任义有自信，现在的他很强，随便折根树枝就能把结丹大妖抽得嗷嗷乱叫，但真要对上传说中让大乘真仙也饮恨折戟的天妖，他却没半点把握。

就是不知道他练了五百年，才悟出的那一剑，能否伤到长生天妖？

见陆任义低头若有所思，外表看似八岁小女孩、内心其实是三千年天妖的老林生怕打扰他思考，随即往旁边撇了一眼。

于是，在草地上摔跤助兴的两头甲虫妖赶紧分开，水面上表演花式戏水的大鱼瞬间潜入潭底，正翩翩起舞的小花妖纷纷静立半空，为摔跤助兴的激昂鼓乐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幽雅的琴声——

却是一只半人高的竹节虫妖，怀抱一把竖箜篌席地而坐，信手拨弦，颇具大家风范。

陆任义面色古怪，看看这别开生面的宴会乐舞团，再看看身边察言观色、恭谨伺候，像在说快来夸我的树妖化身，不禁怀疑师傅说过的那些传闻是否属实。

不是说十万大山凶险万分，里面的妖物好食人肉，就算大乘真仙进来也得脱层皮么？

可亲眼所见之下，陆任义觉得十万大山简直民风淳朴，所有妖物都一样热情好客，看看这载歌载舞、宾至如归的宴会，这里难道是假的十万大山？

陆任义用拇指揩掉嘴上的油，嗯，也没在食物里下毒。

以陆任义现在自成天地的身体，任何异物侵入体内立刻就会引起排斥，他都吃下一整头鹿和半只兔腿了，没发现半点毒素的痕迹。

难不成是什么缓兵之计？

想不通关键的陆任义决定先试探下，“呃，我身为人类修士，贸然闯进贵地，会不会引发什么冲突？”

小女孩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会不会，冲突，不存在的。”

老林心说开什么玩笑，真起冲突到时怕是被你一剑一个天妖。

树妖化身的小女孩这番斩钉截铁的表态，反而让陆任义起了疑心，他思索片刻，就决定要马上离开。

一方面是怕遭遇埋伏，甚至撞上长生天妖，一方面陆任义也想尽快回到人间打探消息，重回宗门。

五百年沧海桑田，足以改变太多东西，即使是凡人眼中长生不老的修士，也大都魂归天地，毕竟只有渡过三重天劫，脱去凡胎，才能挣脱寿元大限，真正地逍遥长生。

陆任义突然起身，吓得小女孩花容失色，却又不敢出声询问，只好双眸噙泪，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吃人嘴短，陆任义也不好摆架子，只是淡淡说道：“多谢招待，我还有急事，要马上启程回宗门。”

老林顿时大喜，但表面功夫还得做足，幻化的小女孩双眼微红，一副可怜姿态道：“难道是小林招待不周，怠慢了仙长，仙长心有不悦才借故离席？”

陆任义无语，心想这树妖怎么这么多戏码，搞得自己像个抛弃糟糠的负心汉，话说哪来八岁的糟糠之妻，这树妖是不是路子走歪了？

一人一妖极其虚伪地客套了几句，树妖化身的小女孩双手奉上用蛛丝刚做好的全套衣鞋，还让手下的小妖们打包了一些吃食，言语中屡次不着痕迹地试探陆任义的出身。

陆任义也没隐瞒，隐云剑宗位列五大剑宗，与三大正源仙府，也就是瀛洲、方壶、蓬莱三座海上仙山，并称“登仙八柱”，共执修界牛耳近千年，在整个神州都是威名赫赫。

说出来也可以震慑这只树妖，免得她心怀不轨。

小女孩的表情也如陆任义所料，陡然僵硬了几分，原因却跟陆任义想的截然不同：八百多年前曾有一拨不知天高地厚的大乘修士，鲁莽闯入十万大山，还大放厥词，说要斩尽结丹以上的妖孽。

结果惹得天妖震怒，两千年道行起步的老棺材们御驾亲征，他们只能狼狈逃遁，两个殿后的剑修更是神魂俱灭，其中一个就来自隐云剑宗，记得当时还是老林亲自补的刀。

老林此时脑海疯狂运转，‘他这是什么意思？借题发挥，暗示我们交出当年下手的天妖，好为宗门讨回面子？还是说有其它用意？呃要是前者，这口黑锅甩给谁比较好……’

至于自己宗门有一位前辈剑仙折在十万大山，陆任义却浑然不知，还天真地想借宗门盛名震慑此间的妖族，原因很简单。

试想，哪个不要命的这么飘，敢拿这种天大污点来乱嚼舌根？大乘修士打不过长生天妖是一回事，真当他们拿不动刀？

忌讳莫深与多方遮掩下，如今早已没人知晓事情具体经过，更别说那七个大乘修士的真名和出身，只是大概了解有这么一回事而已。

目送陆任义背影融入苍莽深林，转眼消失无踪，老林化身的小女孩长舒一口气，心神放松之下仔细复盘陆任义的一举一动，化身的小女孩眉毛纠结，这番遭遇实在是疑点重重。

修界到底是在何时出了如此旷古烁今的大能？这等惊世人物，今天之前十万大山竟然没发现半点端倪？

五百年前，那场倾世之战中，他又到底起到何等重要作用？为什么在修士联军阻击天魔的几处关键战局中，从未风闻此人的任何蛛丝马迹？

从之前那一剑与他对天魔的反应来看，他必定刚从某处与世隔绝的秘境重返人间，是哪个宗门传承的上古禁地？

是昆仑灵墟，还是太上紫微天宫，抑或是禅宗的极乐净土？

他又为什么会被关进秘境？那道剑意怎么看都是强行斩破虚空，人类修士的内斗？

“嘶——”

一个惊人的念头闪过，老林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难道他在五百年前直捣黄龙，闯进了魔域，那个千万域外天魔的老巢？

正在老林因为各种脑补一惊一乍，直呼此子“恐怖如斯”的时候，数道强横神念突如其来降临，却是之前说要逃跑的几个天妖。

当时他们嘴上说要跑，其实是各自隐匿气息，打着人类修士要是发难就联手偷袭的算盘，结果盯了小半天，老林和那个人类相谈甚欢，只好全程围观老林惊为天人的表演。

“老林我看错你了！居然对一个人类奴颜婢膝！说好的妖族永不为奴！”粗犷的声音在神念中愤怒咆哮。

老林梗着脖子大声争辩：“你不要空口污人清白，这叫以退为进，虚与委蛇，无知竖子又哪里懂得老夫的用心良苦？！”

“绝了绝了，老林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稚气的声音狂笑不止，“诶，你能不能表演下那个？”

年轻女子的声音犹豫道：“这不好吧，老林也算是长辈啊。”

下一瞬，气氛突变，年轻女子的声音捏着嗓子，嗲声嗲气道：“仙、仙长，为何忧愁？”

“哈哈哈哈嘎嘎嘎霍霍嗝！”

稚气的声音甚至笑出了猪叫。

“甘你娘，演得真像！再来一次！”浑厚粗犷的声音也跟着起哄。

“呜呜、仙长、仙长息怒！”

潭水旁边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只有老林的脸黑得像锅底，他冷哼一声，幻化的小女孩如朝雾般转瞬消融。

他还得抓紧时间传令麾下众多妖王、头领，免得有哪个不开眼的招惹那尊大神，现在可没空理会这帮缺德损友。

“你们也给老夫约束下属，千万别去招惹那个人类修士！”

“仙长所言极是，小林恭听教诲。”

“哈哈哈哈哈哈！不行，老子今天怕是要笑死在这里！”

“还有完没完！”

老林愤怒的神念波动宛如实质，众多虫豸小妖吓得趴伏在地，一头膘肥的野猪更是慌不择路，又一次撞在染血的青石上，这下终于得偿所愿，口吐白沫地彻底晕死过去。

“生气了生气了！”

见老林动了真怒，连本体古槐都伸出数十根粗如梁柱的枝条，俨然要动武的样子，几道神念连同其主人一哄而散，随着他们离开，方才吵闹不休的寒潭边转瞬又恢复清静。

而不知是方才群妖几次惊栗骚动，抑或陆任义最初斩破虚空的那一剑终于引起警觉，十万大山最幽深、最隐秘的洞窟中，一双与人类无异的眼眸缓缓睁开一道细缝，透出熔金般的眼瞳。

仅仅是睁开一丝眼瞳，四周就升起无穷无尽的盛大光明，映出洞窟内绵延不绝的森白骸骨，那是数以万计的妖族残骸，堆叠如山、交错成林，更有高塔般矗立不倒的大妖骸骨，死去千年气息仍凶悍绝伦！

与此同时，已经离开寒潭上百里的陆任义一怔，心有所感地转头，隔着遥遥万里、无尽苍莽山林，与十万大山真正的主人对望了一眼。

一缕幽幽叹息落入陆任义心中，极轻极浅，却又像道尽了万古忧愁，他还未回过神，那双半睁开的赤金眼瞳又缓缓合上，光明如余火渐熄，洞窟重归静谧幽暗，就如过去那数千万个昼夜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