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村，村口。

“岐路不在天，十年行不至；一旦公道开，青云在平地。”

一旁的村妇，将手中纳鞋底的粗针往头上蹭了蹭，道“都这个时候若是还没有报录人报喜，便是落第无疑了，看来那莫解元只是长得玉树临风罢了，实则是个中空的，肚子里没啥东西！”

“听说这回成为贡士的大部分都是世家子弟，什么荣家的，萧家的，还有那些耄耋的老举子。”

“可不是，就莫沦涟那样，年纪轻，又没有家世背景，太子殿下还能真有多青睐，一时新鲜罢了！”

几个村妇聊得正起劲，猛地一瞧，瞥见琥珀出来，即可给旁人使了个眼色，当下就不说了。

虽然只是个举子，但他们这种农户人家，也招惹不起。

几人一直说说聊聊，不敢再捻酸莫泫卿。

转眼间，突传来噼哩啪啦的炮竹声，咚咚锵锵震耳欲聋的锣声，期间还混杂着啼啼嗒嗒的马蹄声。

“报喜来喽！”

“咚咚咚！”

一报、二报、三报的报录队，由于被堵在贡院路，这会儿竟是同时到了村口。

紧随其后舞龙耍狮的人也来了，从街头到巷尾，整条小路，炯然被堵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起来。

“抢红包啦！”

“快来抢红包啦！”

传来了一群孩童的嬉闹声，他们知道事后，会元爷还要给有关的下人发赏钱，也就是“喜钱”，待时就可以买糖吃了。

紧接着，传来报录人洪亮的声音，道“岭南莫老爷家怎么走？”

琥珀从拐弯处倒了回来，探出头来，又惊又喜，道“我家公子，中……中了？”

报录人一看琥珀小书童般的打扮，立刻就反应过来，道“恭喜莫解元公高中会元啦！”

“来，这边请！”习惯板着脸的琥珀，笑得见嘴不见眼，连忙将报录队请了回去，还不忘对着村口议论的三姑六婆翻了个白眼。

方才八卦的人们也凑了过去，埋怨道“完了，完了，这次怕是要得罪新科的会元老爷了，人家可都是贡士，捏死咱们，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报录人一路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小院里的人，很快就听到了响动。

荣小九笑得眉眼弯弯，对着三个青吩咐，道“快，开门，把人请进来。”

吩咐完，荣小九就推着莫泫卿进屋，换新衣。

立时，厚重的院门被敞开。

报录人顾不得将马栓起来，就连忙拱手道“恭喜贵府莫老爷，高中会试头名会元。”

众人发现，会元老爷还尚未出现。

说着众报录人便一并朝着小院作揖，道“还请莫会元公一见，让我等瞻仰一下。”

若是会元公不到，他们又要如何拿赏钱？

好不容易挤进来的村民，也是连连笑道“快将会元公请出来吧，我等已是急不可耐了，哈哈！”

“且慢！”

后进一个声音传来，但见一名穿着大红长袍的男子，快步走了过来。

众人不禁低声议论起来。

“这不是新贵人萧茁？”

“新贵人更衣的可真快，都换上了大红袍了？”

萧茁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悄然给萧菜暗暗使了个眼色。

萧菜微微颔首，当下上前一步，道“诸位且慢！”

报录人拱手道“敢问老爷有何示下？”

萧菜抽出腰间的扇子，一把打开，道“我家哥哥乃会试次名，但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家哥哥今日便要与他会元公，比一比！”

听了这宣战，众人皆是一愣，你瞧瞧我，我瞅瞅你。

顿时，整个村庄，静得落针可闻。

众人心想这萧茁是输了莫会元一名，心里不甘心，遂想挣个风头。

萧菜瞧着众人的神色，急忙拱手，深切道“咱们这般做是有苦衷的，大家想一想，此时这新科会元爷为何迟迟不出来，倘若换了别人，早已是迫不及待了吧！”

萧菜不愧是做过狱头的，很会蛊惑人心。

当下，萧茁心领神会，眉毛一挑道“我问你们新科会元是不是岭南封川县文德乡长乐里，姓莫名沦涟？”

众人看去，虽是一头雾水，但也点点头。

“啪！”萧茁重重击掌一声。

“这就对了，莫沦涟，字仲节，号片玉，今年不过十七岁，为遗腹子，母亲梁氏因家境困难，改嫁开建县莫及芝。

莫沦涟平时很懒散，不太听话，夫子多次赶他回家，可他不愿，结果就留他在学校里做杂工，负责烧水和扫地。

朝廷要乡试，夫子就挑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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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子去应试。莫沦涟以一个杂工的身份，硬是要跟着去，最初夫子不同意，是他苦苦哀求，才准许他跟着一起去。

就这样一个人，也不知走了什么运道，竟然中了解元。

如此也就罢了，今日又在人才荟萃的洛京，高中会元！

这几年间，可是从未曾听过莫沦涟拜过什么名师。

噢，对了，上一年还被洛水书院赶了出来，听说对人家名师千金始乱终弃什么的，事关姑娘家的名声，咱作为君子不好多言。

咱们只说这一次，莫沦涟赴洛京赶考，可有谁看他读过什么书？

大家说这样的山野村夫，怎么可能入桂榜、杏榜，退一万步讲，考得上也就算了，竟还中了个解元、会元，简直就是苍天无眼！”

这话音一落，一扫前来凑热闹落第士子们心中的阴霾，众士子皆是齐声，道“是啊，是啊，还是萧公子分析得有理啊！”

闹吧！闹吧！闹得越大越好，说不准，查出科举舞弊，他们今年还能再重新考一次，捞着个贡士的功名。

“我家主子才没有始乱终弃！”琥珀不禁大怒，气得脸都涨红了，但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怼回去。

他实在想不出，这世上怎么还有，这般不要脸的人！

一时间，在众落第士子的刻意引领下，街头巷尾那些不明真相来恭贺的众人，心中的秤杆也跟着倾斜了。

身着石青色短衫的报录人，焦躁的挠着头，道“这可如何是好？”看来赏钱是拿不到了，真倒霉呀！

方才，五个臧怕遇上熟人，迅速的躲在了暗处，见他们如此诋毁主子，心中愤愤不平。

他们皆知莫沦涟是凭真才实学取得会元，但萧菜却倒打一耙，搞了这么一出，弄得其他人也跟着胡乱猜疑起来。

此刻，任凭琥珀再伶俐，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恨不得将萧茁绑起来，狠狠暴打一顿。

另一头，卧房里。

“嗷嗷嗷！会元，嗷！嗷！我的天！嗷！会元！”

荣小九得知喜报，只觉得她那小心脏跳得蹦到了嗓子眼儿幸好外面也乱，不然被众人闻见，只会以为这个姑娘疯了。

瞧着小姑娘如此开心，莫泫卿只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上前几步，紧紧拥住她。

荣小九兴奋的劲儿还没过去，撒欢似的抱着莫泫卿又咬、又捶。

莫泫卿担心打疼了那小肉手，尽量放松着，让小姑娘咬得、捶得舒服些。

又过了许久，荣小九累得喘着大气，从谢迁怀里探出个小脑袋，笑得见嘴，不见眼，道“泫哥哥，小九给你准备了礼物哟！”

话落，蹬着小腿儿，跑到了自己的雕花大首饰盒前，小手轻轻触动机关，暗格里的抽屉“啪！”的一声弹开。

荣小九从里面摸出用小红帕子包裹着的，一块羊脂白玉的吊坠。

双手递了过去，调皮道“这是小九同琥珀学来的，手艺还有些生疏，只能做块图案简单的喜上眉梢。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是以泫哥哥若是嫌弃，便不是君子呢！”

莫泫卿感动得红了眼眶，紧紧握着那双小手，心疼道“我很喜欢.....绣个荷包不就好了？这都……都磨出水泡来了。”

荣小九得意非常，笑道“荷包、帕子……不是有那么多俏丽佳人送你了嘛，小九怎么能和她们一样？山有玉而草木润，人藏玉则万事兴。这羊脂白玉，可以上下传承千百年咧！”

莫泫卿目光炯炯的瞅着眼前的小姑娘，道“相思树上合欢枝，紫凤青鸾两相知。

我与春风约有信，宜家宜室于归时。”

荣小九害羞得红了脸，道“这面的喜上眉梢，寓意时人之家，闻鹊声皆以为喜兆，故谓喜鹊报喜。

另一面光滑平整，象征内心的平宁安远。玉有灵，结有缘之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般有文曲雅性底蕴之物，才配得上泫哥哥哥。”

莫泫卿瞅着手中的玉坠，简直能瞧出朵花来，从心里甜到嘴里，连连点头，道“《礼记》里面的美玉，皆是以素为贵、大圭不琢，美其质也、至敬无文。在我眼里这简单的玉坠，便是天下最美的宝玉。

小九看它细腻油润，脂白无暇，油感强烈，脂感细密，白若凝脂，线条圆润顺畅，怎么看，怎么讨喜，小九手艺的确好！”

听了这话，荣小九得意的都能将尾巴翘上天，笑得露出小虎牙，傲娇道“泫哥哥可不要觉得这玉坠雕磨简单！

雕刻的时候可费劲了，稍微多打磨一点儿，就不是歪了。人家雕了九个，才出了这一个，废了老多好料子呢！”

说着，她伸着小手比划着，作西施捧心状，继续道“都给小九心疼死了，说这玉石是一种蓄气充沛，最是养生护体的宝贝，还可陶心情情，祛病辟邪。长期把玩盘弄，不仅锻炼经络筋骨，还会使人精神焕发，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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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益寿……”

说着，荣小九又从床下拿来剩下的八个残品。

莫泫卿将残品接过紧紧握在手中，感动得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仿佛这世间任何的言语，也描绘不出自己心中的感动。

就在此时，忽闻见外面叫嚣的萧茁等人。

荣小九好奇的从窗缝隙中瞅了出去。

但见那肩摩袂接的人群，赫然立着一位身穿大红袍的男子，可不正是高攀上荣府的萧菜，与说着不三不四话的萧茁，这二人引领舆论导向，分外显眼，想不注意都难。

荣小九瘪瘪嘴，理了理衣裳，准备出去大干一仗，说死他们。

“咚咚咚！”锣鼓齐响。

几十名兵士率先涌入，他们手持大刀来到小院，将闲杂人等都清理了出去，随后分列两旁。

门口一顶紫色冠盖的大轿，在前呼后拥中缓缓落轿。

立时，众百姓也不再喧哗了，纷纷躲至一旁。

随从对着百姓大喝，道“郑侍郎在此，尔等速速跪下迎接！”

听闻有大官亲临，众村民连忙跪在地上，举子与贡士是不用跪着的，但态度却十分恭敬。

不多时轿帘掀开，身着从二品绯袍，绣着锦鸡的郑颢，从轿里踏着云靴，缓缓走出。

跟在其身后，还有数名穿着补子官服的官吏，随后有兵士捧着崭新的顶戴衣冠，以及一副写着“会元”二字的匾额，毕恭毕敬的上前。

在场之人通通齐声，道“草民、学生、晚辈……拜见侍郎大人，诸位大人！”

郑颢略微左右旁顾，身旁无论任何人，皆是立即垂下头。他这才负手问道“新科会元莫沦涟何在？”

还好他来得及时，若不然被这群无知学子这般一闹，后果不堪设想。

待闹腾的厉害，那可是科举舞弊啊！科举舞弊可是要抄家灭门、死无全尸的重罪。

在郑颢的扫视中，众人伏在地上，顿时即是胆战心惊，又是满脸尴尬。

就在这气氛冷凝之时，但见一男子身着银线直襟长袍，内衬月白色对襟，及肩而下一路蜿蜒皆绣了银线花纹，腰束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

双眸深邃似水，仿若能看透一切，如雕刻般的五官，俊美异常。

阳光从背后射下，恍若披上了一层金纱，如落入凡尘的谪仙。

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淡笑，但却带着谈谈的冰冷，好似熠熠闪烁着寒光，不禁增添了一丝冷漠，那浑然天成不经意流露出的气质，让人不敢忽视。

与众人心中的山野村夫，黄毛小子完全不一样，简直就本应该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令人膜拜的男人。

此人不是莫泫卿，又是谁？

莫泫卿缓缓走来，施礼道“郑大人，怠慢了，还请海涵。”

话落，瞧着微微颔首的郑颢，对着众人长长作揖，道“让各位久候，是在下的不是，还请诸位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