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记者握着录音笔的手狠狠地抖了一下。

这时候大舅从房间的另一个角落走出来，端着两杯水。

沉默地走到阳台旁的两人身边，简短地说了一句：

“喝水。”

然后又立刻消失在帘子后方。

水用一次性纸杯盛着，水温有点高，在比较热的房间里还在袅袅地冒着蒸汽。

弟弟像很冻手似的，把水杯拉过来靠近自己，然后双手捂着杯子。

女记者拿起水杯，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很烫，而且水温透过薄薄的纸杯很快渗透到她的指尖，她立刻放下了纸杯。

“不好意思。”弟弟低声说道。

女记者想说“没关系”，或者“你可以慢一点”，但都觉得不太合适，自己并不是一个可以很正当的去安慰对方的一个立场，况且她本身也不擅长做这种事。

再说，他为什么要道歉？

气氛压抑到，让女记者开始后悔接下了这个采访任务。

她真的觉得压抑到有些窒息。

几天前在公司，刚刚从网络上看到这则新闻的时候，她只是把它当做一则新闻来看待。

哦，凶杀案，死者是一对艺术家夫妇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作词的，作曲的？名字没听过。

他们住在环境优越的别墅，被几个青少年持刀杀死了？

那么就是图财咯，艺术家的家里肯定很有钱，能住得起那么豪华的房子，就是证明啊。

哦，这里官方又通报说好像是随机作案，没有财物的损失，房间里只有打斗的痕迹，重要的现金、存折、首饰都在。

那几个小孩是有病吗？没事儿杀人家干什么啊？

现在的青少年看来心理问题很严重啊，竟然都产生了这种随机作案的犯人了。

怎么没人来管管啊？他们的父母都在干什么啊，一看又是那种父母吧，那种把小孩生下来之后，什么都不管，光顾着自己潇洒快活，小孩子就自己随便长长，结果走上歪路，心理变了态，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这大概就是看到这种新闻的人们，大多数的心路历程。

然后，连短暂的叹息也不会有，就忙着去翻下一个八卦新闻了。

大众在这种新闻上，注意力一般不会做太多的停留。

首先，人是趋利避害的动物，本能的会厌恶那些引起自己负面情绪，让自己心情变糟糕的新闻。

比起关注这种恶性的社会新闻事件，大多数人更喜欢对着美貌的明星网红们发出赞叹或者羡慕的声音。

人们喜欢快乐，人们向往幸福。这是人之常情。没有人会因为自己向往快乐而受到责备。

可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我们还是会不停地看到恶性的事件呢？

媒体自然是为了流量，为了吸引关注的，既然大家喜欢，那只做明星美女的报道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还会乐此不疲地报道那些令人害怕和恐惧的事情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女记者长达三年的时间。从大四毕业，一直到工作的前两年，她一有空就会思考这个问题。

她没有什么朋友，家人也不常联系，独处和思考，是她最大的乐趣。

直到她今天，真正作为一个独家报道的采访者，坐在灭门惨案的遗属对面，运用谈话技巧，挖掘他遭遇当中的细节，她才恍然醒悟：

以前，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事不关己的人，在看到这些堪称人间惨剧的新闻时，那种想法是何其的麻木？

有这样一种普遍现象：

发生一件惨案之后，媒体采访和写作的重点，往往会围绕在加害者身上。

挖掘加害者的生平过往，如果有条件自然是采访本人，如果没有条件或者仅仅为了充实内容，记者们还会去采访加害者周边的亲人朋友，同学同事，而那些人，大多都愿意接受采访，不论跟加害者的亲疏远近，他们都在暗暗地因为能参与一项重大的、非日常的事件而感到兴奋，所以，记者们从来都不缺素材，因为愿意打开心扉的人多得是。

于是整件事情的重点就偏了：

一个女生走夜路被见被抢被杀——媒体：女生应随身携带哪些防身用品？

独居者点外卖拿快递被侵害——媒体：独居者应该如何保护自己？

一户人家被强盗入室抢劫——媒体：细数家中必备的防身用具

知名艺人被网络暴力后自杀——媒体：抑郁症的危害是什么？如何预防？

连环杀人案件嫌疑人落网——媒体：嫌疑人经历了怎样的童年，让他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

为什么重点会跑偏？

女记者思索了几年，直到自己在这样一家媒体开始工作，采访，写稿，然后渐渐明白：

大概是因为，这是读者们，大众们的选择。

一场悲剧发生了，那么这里必然有加害者和被害者。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受害者受到了损失，情感的，利益的，甚至生命的。

这是确定无误的事情，否则就不足以成为悲剧。

但，对于确定无误的事情，人们并不真正去关心，因为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对大众来说，这是已知的，不需要再过多去讨论，最多就是泼洒一点同情心。

那么他们想知道什么？

他们想知道那些他们不了解的东西，比如加害者的生平，过往……

心理学家说：

每个人都有毁灭的本能。但大多数人都会把那种本能锁死在一个阴暗的角落，一生不见天日。

而那些悲惨的事件，加害者肆意释放了那种本能，而大众则借着了解他的内心，也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释放。

猎奇，八卦，泼洒同情心，确认幸福掌握在自己手中——一切都是本能。

所以，人们为什么明明趋利避害，却还是愿意花时间阅读那些悲惨事件？

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一种潜在的声音：

看啊，别人好惨，我至少还好好地活着。我很幸运。

可是平时大多数人的人生并没有什么亮点，所谓的“幸运”更是无从谈起，但是，一旦跟这样的恶性事件对比，自己的“幸运”便在对比之中，从虚空中跃出水面，水淋淋，活生生地展现在每个活着的人面前，提示着他们目前所拥有的那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正是别人已经失去的：

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