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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八号，清晨。

严肃在镜子前面洗脸刷牙，洗漱之后，又回房间里认认真真地换了身衣服，将行李收拾好，今天他准备返回学校了。当然，离开学还有几天，他其实没必要这么着急地赶回去，只是校医院通知他这两天可以去接受执行者改造手术了，因此他才有些急迫。

走出卧室的时候，客厅里空无一人，奶奶正窝在沙发上，翻看一本相册。严肃扭头张望了一下，道：“奶奶，我爸妈都上班去了？”

老人家耳朵不好，没听到他的声音，严肃于是又走过去，放大了一点声音：“奶奶，吃过早饭了没？”

老人这才听到动静，迟缓地抬起头，笑道：“没吃，胃口不太好。”

“那我给你烧点。”严肃道：“我就不吃了，一会儿要回学院接受手术，得空腹。”

“哦哦”老人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在手中的相册上，那些照片都是黑白的，因为年代久远，有些发黄。实际上新西府今日还没能恢复数码相机的技术，照相用的是胶卷，彩色胶片需要的银盐和各色稀有金属对于物质匮乏的新西府来说过于珍贵，因此直至今日，新西府民间的照片基本都还是以黑白为主，不是没有技术，实在是资源所限。

严肃过去看了一眼，露出一丝微笑，照片上都是穿着军装站在一起的年轻人，有男有女，他知道那是奶奶年轻时的照片。爷爷奶奶都是军人，就是在部队里认识的，奶奶是医护兵。

四十多年前的新西府贫困而落后，轻重工业发展不平衡，在城市较为偏远的地区，时不时有野兽或者怪物闯进来那个时候，新西府的执行者还在使用代价巨大的一代殖装，执行者数量也极度稀少，每次发生类似的危险事件，都需要部队出动。除此之外，每八年一度的大风暴更是严峻的考验

台风、洪水、兽潮。

那时候新西府还没有龙宫地下水系统，大风暴一来，狂风骤雨，洪水就城市中肆虐，淹没街道。当时的战士需要以人力扛着麻袋筑成紧急临时防洪堤，甚至跳进水里手拉着手以人墙抵御洪水的冲击，隐藏在水流中的怪物时不时将人叼走，天空中飞舞着成群的食人怪鸟，乘着乌云而来，黑压压地从云层间涌出每当严肃听到那些故事，都感觉不可思议，当时的人们是怎么挺过来的？

一百年前的人呢？

三百年前，新西府建立之初的人们呢？

无从得知了。

说不清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奶奶在一次大风暴中收了伤，落下了残疾，因此得以提前退役。但爷爷严太山没有，爷爷一直坚守在岗位上，参军二十八年，经历过三次大风暴在第三次风暴来临的时候，他失踪了。当然，说是失踪，其实肯定是死了，连尸体都没找到。

严肃的爸爸当时才刚刚上小学，奶奶是个残疾人，行动不便，没法干活，但好在她能享受到退伍军人的补贴，加上自己在家里做些手工针线的活儿，日子勉强还能过得去。到严肃爸爸长大的时候，新西府的工业开始发展，墙上到处都张贴着和发展工业有关的标语，当时的人们最大的梦想就是能进入工厂，谋求一份稳定的工作。

严肃的爸爸就是在这种社会浪潮的号召下上岗，成为了一名光荣的新西府职工，后来还在政府牵头的工人技校里进修，也是在这个过程中认识了严肃的妈妈，最后生下严肃。工业化的进程中伴随着全民的教育浪潮，扫盲和义务教育一点点落实，到严肃长大的时候，他们这一代人的梦想又变了，要读书，上大学。

四十多年，三代人，想来当真如梦似幻。

严肃的厨艺不太好，做的早饭颇为简单。奶奶在严肃的搀扶下坐上轮椅，吃了点东西，忽然道：“小肃，你要回学校了？”

严肃点点头：“对。”

他笑道：“要当执行者了。”

“好，争气。”

奶奶笑了笑，低下头，手压着那本相册的封皮，轻轻摩挲了片刻，道：“回去之前，陪我去看一下你爷爷吧。”

严肃迟疑了一下：“好。”

去见爷爷。

奶妈行动不便，在严肃的搀扶下，花了很长时间换上当年的那套军装，扶着她的时候，严肃便感觉奶奶是真的老了，皮肤都萎缩了起来，动作也很缓慢。老人家然后又对着镜子打扮了一番，将军功勋章一枚枚别上，然后抱紧了那本旧相册：“走吧。”

坐轮椅的老人，出门确实有些不便，好在严肃现在力气已经很大了，直接扛着奶奶就下去了。因为父母都是高级技工，收入很高，因此他们家是有车的，严肃也会开。他将奶奶扶上副驾驶之后，又将老人家的轮椅折叠起来，塞进车的后备箱里，然后才上车。

不需要说他也知道是要去哪儿。

新西府没有墓地，大部分想要参拜一下亲人，要么是在家中供奉的照片灵堂前，要么是去填埋骨砖的地方，但奶奶要去的不是那里。新西府有一座巨大的纪念碑，高二十米，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牺牲将士的名字，严肃知道，爷爷严太山的名字也在那里。

还有他们年轻时的那些战友。

路上老人一直没说话，只是抱着那本老旧的相册，看着窗外。过了一阵，她说：“我和你讲过当年的故事吗？”

“讲过。”严肃道。

本

文

首

发

完

本

神

站

老人微微地笑起来：“当年在部队里，喜欢我的可不止一个呢，但最后就是被你爷爷抢到了。”

严肃也笑了笑。

老人又道：“已经秋天了啊大雁飞走了，明年还会回来吗？”

严肃不答。

老人轻声道：“团里的人，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了。”

半小时左右，车辆抵达终点，宏伟的纪念碑伫立在广场中央。严肃先一步下车，将轮椅取出，扶着奶奶坐上去。他推着轮椅往纪念碑那边走，但老人挥了挥手：“没事，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吧。”

严肃点点头：“那我还是在这边等你。”

“好。”老人笑了笑，将相册放在腿上，用手抓着轮椅的轮子，费力地向前。停车的地方与纪念碑并不远，但这段路就花了她快十分钟，当终于抵达那纪念碑之下，老人抬起头，默默地寻找着她认识的那些名字。

但视野模糊了。

人老了，看不清啊她在心里无奈地想。

那是秋天，远远的，有黄叶落下。一旁有人成群结队地走过去，那是一群身穿军装的年轻人，有说有笑，勾肩搭背，有人忽然认出了她，叫道：“清如！”

老人愣了愣，转过去头。

视野模糊了。

那些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兴奋地涌上来，围住她：“是清如！”

“是我们的小医护员！”

“清如你怎么来了？”

“来看我们的吗？”

老人的嘴唇嗫嚅了两下，终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眼泪掉了下来。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哭着一个个抚摸着他们的脸，太山，小雨、君玉、君良那都是她熟悉的人。

有人拿起了她膝盖上的相册，翻了翻：“伙计们，都是我们的照片！”

大家都凑过去，一页页翻看着那些发黄的老照片。又有人问：“清如，你还记得我们吗？”

记得

当然记得。

你们还要走吗？

纪念碑下，老人独自一人，默默地翻看着相册。

秋天到了。

候鸟远去，来年大雁还会归来。

逝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