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风有几分窘迫，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右丞相给当面打了一巴掌，但是马上又恼羞成怒了：“谁告诉你的？”

右丞相袖手，脸上削出一个兀自高深的笑意：“天机不可泄露。”

秦国风阴着脸，“呵，这时候你倒是开始装蒜了。”

右丞相装作没有听到，迎上了旁边的一个主事开始攀谈。

秦霄纯才思敏捷，但是她的手受伤了，并不能写字，所以她也把那诗记到了心里，百无聊赖地带着愉悦的心情正大光明地观看着邻座的奋力写作。没人会觉得她是在剽窃，因为她的诗名，早已经远传，京都第一才女，至少在诗文方面，是名不虚传的。

但是她把眼珠子转到秦莞青的方向时，大骇。只见秦莞青面前的白纸上有几行墨迹，而那墨迹的主人，还和她的目光碰上，对她浅笑。那笑里含着挑衅，含着轻视以及轻松愉悦的各种味道。

但是刹那间，秦霄纯就放松下来了，给自己打了针强心剂。怕什么？这不过是父亲买的那首诗罢了，她照模照样的全背下来，写的当然是快了。虽是这样麻痹自己，可是她的心还是突突的跳，有种莫名的恐慌。

而安乐公主，也是凝眸，时而停，时而写，不多时脸上也绽开了满意的笑容，停了笔。半个时辰是漫长的，秦莞青有些百无聊赖的感觉。她歪头看向那环绕着巨大游船的小竹筏，小船，那船上满是黑压压的人，一个个的都探头探脑的，仿佛要窥探到什么东西。

可能是因为隔得有些距离，秦莞青也听不见他们到底是在讨论些什么，但是有人是神采激昂，唾沫星子乱飞，眼里还带着崇敬的神色看着秦霄纯，秦莞青大致能了解到，这大概是对京都第一才女的一种拥护罢了。

她的目光一转，陡然从安平王那张鬼斧神工的邪魅脸庞上掠过。那人也正看着她，目光灼灼，让秦莞青觉得有些许羞意。

但是她收回目光后，又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羞什么。她又支起了小脑袋，像是一个初出鸟笼的小鸟儿一般打量着这广袤的天地。她的目光流转，停到了一个男子的身上。宋子玉。

宋子玉还是记忆里那个宋侍郎，但是他为什么，也在看着自己。目光相触，那人并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恐慌或者是嫌恶，反而是对她一笑。

秦莞青却有一种浑身鸡皮疙瘩带着汗毛竖起的感觉，仿佛是遭到了什么亵渎一般，倏忽地就移开了目光。

对于那种曾经熟悉无比的目光，秦莞青却有一种陌生以及厌恶感。那种目光只在她还是顾风华的时候存在过。当她变成了秦莞青，记忆里那个只会跟在她身后的小男孩儿眼睛里的火花就冷了下来。

那种火热的目光，总让她想起顾府，想起那段无忧无虑且狂妄自大的岁月。而她已经冷静的知道，已经回不去了。而她又敏锐的嗅到，现在宋子玉对自己的感情，可以作为一种尖锐的武器。

想到这些的一瞬间，她碰掉了那只毛笔。秦莞青愕然，自己什么时候已经变成这般模样了？从那个万般高傲的顾风华，变成这个无所不用其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秦莞青……但是却没人能回答她。

把她惊醒的，是几个拨动琴弦发出的杂乱的琴音。她浑噩地抬头，右丞相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甲板中央，面对着那些小船上的观众，而她所在的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他的背影。他头发花白着，眼睛却很有神，说的话很有气势：“时间到了，开始唱诗。”

就像是时间到了，该收起笔试的考卷了一般。肃穆地不像是一场娱乐性的盛典了。先是安乐公主的，他捧起来打量了两眼，交由太监念完后，道：“是拟晋风吧，空有形而没有意。”

安乐公主脸上火辣辣的，但到底是轻哼了一声，这是朝中忠臣，连皇帝都特意交代她不要与他争辩，所以她只是别过脸，不说话。

继而是秦霄纯的诗了。是一张白纸。

右丞相冷着脸看那施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的人，似乎是在等着她的答辩。

秦霄纯的声音缓缓，犹如她的琴音一般，极富表演性：“我前几日不慎弄伤了手，暂时是无法执笔了。但是对于船这个命题，我也有了一点自己的感悟，请准许我念出来。”

那右丞相是十分的惜才了，若是旁人，早就被淘汰了，可是唯独秦霄纯，被格外开恩。她的声音舒缓，一首短小精悍，意味隽永的绝句就从她的口中咏出。

秦莞青也大为赞叹，如此锦绣文章，倒是从一个凡人的口中吐露出来，颇有几分惊奇了。若是秦莞青不知晓她背地里做的那些事情，似乎也要和旁人一起，感叹她是文曲星下凡呢。

那右丞相没有为难她，反而是像一个夫子一般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点评道：“秦大小姐的这首诗，里面的意象，去年也用过了吧。任公钓鱼的典故，今年也有出现呢。”

他说的含蓄委婉，没有直接批评她这是陈词滥调，可是秦霄纯还是觉得被他讽刺了，红着脸有些窘迫地低下了头。

秦霄纯后的，便是秦莞青的文章了。

原本右丞相是不打算过眼的。

因为之前被告知秦莞青的诗是找枪手替做的，所以对她的印象极其不好。

但是他匆匆扫过一眼，眼睛就定住了，把那七言律诗看完。看完之后，他的脸阴着，琢磨了许久，身后的太监咳了一声，他才如梦初醒，把那诗稿交与他。

那太监也是文章浸淫许久了，也是一下子就看痴了。

这一下子，可是引起了众人的哗然。秦霄纯眯了眯眼睛，她从右丞相震撼的表情上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而后那朱玉诗文便从那太监的口中坠落，砸到甲板上，有如金石之音。

秦霄纯愕然，自古便有好文章掷地有金石之声的说法，如今见到了，却是在自己的对头身上。那种惊喜转为担忧害怕的感觉，深深的刺激到了她。

她可以断定，那到右丞相手上的诗稿，断然不是那什么落地的秀才写出来的文章。

右丞相深呼吸，开口问秦莞青：“秦二小姐，此诗可是你亲作？”

秦莞青听了莫名的好笑，难道还能有第二个人和她的思想完全一致吗？但是她并没有表现出来那种隐秘的桀骜，反而是纯良一笑：“在场的各位应该都看到了，是我的亲作。”

秦霄纯那时候几乎已经没办法动脑子了，直接张口道：“不可能，你不是不通笔墨吗？”她这一问，也问出了围观的很多人的心里话。于是小船上，更是人头攒动，把船划得离那豪华游轮更近了些。

右丞相也算是默许了秦霄纯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失礼举动，也默许了她这如此野蛮无礼的问题。那被问题抛中的少女，却有如月神般的恬静神秘一笑，“我记得，我回秦府，到宗室学堂上的第一课，先生让背的是逍遥游。”

秦霄纯脸色一变。若不是秦莞青提起，如此平淡无奇的早晨，早已经被她丢到记忆力的某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去了。

那时的秦莞青暗淡无光，与路边的砾石无异，她当时不会想到，就是这颗蒙尘的石子，在未来的某一天可以同她这颗夜明珠争辉！

秦莞青却并未在那个早晨的记忆里多做停留，她只是浅笑着，似乎是在诉说着一个陌生人的故事：“我的书不知道被谁藏起来了。先生罚我抄书，可是大家都不肯借给我。”

秦霄纯想起来，她似乎一直都是那个课堂上最认真的人。她仰着头，一言不发的，眼睛随着先生神游，而后在放学后，又重新跌落回她的那具身体里。但是当时的她，并看不懂。如今想起来，倒是忽视那个麻雀般的小人许久之后的事情了。

秦霄纯忽然的懂了。她从未说过半句自己不会，或者难以完成的话。她总是被先生点名，然后站起来，大眼睛平静而雪亮，却是一言不发的如哑巴一般。她的卷子，也是一如既往的干净，连半个墨迹都没有。

她突然想起来，由此随着秦璎雯到荼蘼院后，厨房小灶下燃着的细密的竹板穿成的竹板条。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原来书，还可以写在这些竹板条上。而那些记忆，只是随着秦莞青的黯淡，而被封存了起来。

如今她提起了那《逍遥游》，所有的事情都如同开闸洪水般涌了出来。她一直轻看了秦莞青。但是现在后悔，好像已经晚了，秦霄纯想。

她觉得内心如堵，茫然地望向安平王的方向。却见那张邪肆的脸上绽放出兴趣盎然和早已知晓的表情，为的，却是秦莞青。

秦霄纯咬了咬牙，为什么，为什么要是她？要是这个低贱的拖油瓶？她现在恨自己年幼时的狂妄自大，恨自己年幼时的目中无人，没有早早的，把这个祸根掐灭。

每个人都脸色奇特的看着那个背负了好多年草包名头的美人。她叙述起来，仿佛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表情冷漠，却更让人心生怜意。唯有一人读出了她的狡黠，并以狡黠的目光与她相对视。

方齐光的目光灼灼，看着秦莞青，嘴角勾着笑意，眼里并没多少意外，就像是提前预知好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