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过离开住宿的地方百步之外，就有难民扎堆。

每个行走的人都会被上上下下打量手上有没有拿着吃的东西，如果有的话，几个人便一拥而上进行抢夺，这样胜算大一点，每个人都能分到一些食物。而被洗劫的人最后落得一身的伤痛。被丢在接头巷尾生死由命。

争斗不断发生，眼前便有几人争抢着从宁欲身边过去，为食物为之拼命、开打，最后得胜的人却被其他人连鞋子都追掉了，衣裳也被撕扯的破烂不堪。那人拼命到好不容易得到的食物吞进腹中，其他人自然不乐意，均对其一阵拳打脚踢。

那个人只能将自己缩成一团儿用来保护自己好不容易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宁欲朝白行简使眼色，偷偷待老宋几人退下，几人留在那里都是后腿，不如由高手自己发挥，他们寻了个高处的野茶楼坐着。

白行简鬼魅般行至几人近前，将人拎在手中保护起来。

其他人打红了眼，纷纷朝白行简袭来，不参加三两下将几人踹翻在地，几人方知此人厉害，这才呸呸两口，丢下被打的半死的人，回到另一处守着再得食物的机会。

周遭的人看也不看那快被打死的人，毕竟此类事件在白鸽城各地不同时段不断发生着，难民们早已司空见惯，不断死人是他们的夙愿。

远处的宁欲眼眸幽深的瞧着那扎堆儿的难民，不过都只为一口吃的，为了活着变得不择手段，也是意料中的事。只为活命，谁对谁错？

摆明前方天怒城的战役已经暂时告停，为何连欲与宣尤的难民不回到自己的家乡，在白鸽城过着靠人施舍的生活呢？

没人回答她心中的疑问，那些人扎地靠在街头巷尾，眼睛盯着来往的所有人，眼中尽是毫不掩饰的贪婪与疯狂。

一杯茶水没喝完，白行简便拎着那人回来了。

他本身生长的高高瘦瘦，如一株挺立的竹子，玉树临风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锋利之感，眼下他故意将头发弄得凌乱，穿的也是破烂不堪。没抬头，那股子锋利之色没有显现出来，却仍然看得出来，他与普通的难民之间的不同。

趁着还有一段距离，老宋凑过来说：“您真的放心他？你瞧着这人哪里是一个侍卫能有的气韵呢？”

宁欲心知他说的是什么，只是不知可否地点了点头，只是淡淡说道：“他可信，宋先生放心。”

她这个称呼显得疏远又客气，老宋心中明了，宁欲对自己总是怀疑她手下的人略略不满，便不再说及此事。

被白行简带过来的那个难民已经挣脱他的手，微微佝偻着身体，看起来倒像是年近花甲的人。走近了瞧，却又见他腿脚有力，只是背不知怎的直不起来，头发又凌乱的团做一团，那皱巴巴的长衫子更是才在泥土堆儿里打过滚，狼狈得很，脸上也有些血迹，不知伤到了哪里。

他脸也是抹的这一块那一块的脏东西，才使人瞧着第一眼，便觉得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

这难民跟着白行简一步步靠近，边走边拍打身上扑腾腾的灰尘，熏得近处的人均是捂着鼻子躲避他，倒是与他擦肩的一些乞丐眼睛不眨，二者身上的土半斤八两罢了。

白行简行至近处，那人也跟到近处，很有眼力劲儿的朝宁欲道谢，视线在几人身上来回逡巡，最后落在宁欲几个人面前桌上的点心上，喉间滚动着口水，眼睛也放着贼光，简直像一颗就要扑上来似的。

老宋防备他突然扑过来，那人却只是舔了舔嘴唇，继续轻轻拍打自己身上滚上去的尘土，激起一阵尘土乱飞，他咽着口水退了两步，又是拍打一阵儿，这才收了手，颧骨明显的脸上尽是一些松弛的皮肤，眼睛却又很亮，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令人惊异的年轻与年长的违和感。

这人很饿了一直不住的吞咽着口水，宁欲正准备请他吃一块点心，这人却先开口说话了：“先说好啊，既然你救了我的命，我也就得还一些东西给你，说吧，叫我来什么事？”

宁欲呵呵一笑，有趣的瞧着这个人：“阁下大名？”

“旭五，连欲人。”

老宋适时的叫了一些瓜果点心，放在桌上，请对方坐下细品。对方也不客气，终于将自己拍干净的长衫压上了那条长凳，狼吞虎咽一同往嘴里塞，看得宋如一也红玲也不禁跟着张嘴，咽口水。

宁欲将心中疑虑说出，旭五竟听天书般瞪大眼睛，简直要笑出来。

“回去？回哪去？连欲？”

宁欲没想到旭五竟哈哈大笑，继续抓起那些瓜果糕点塞进嘴里，一痛狂吃，差点把自己噎死之后，塞了半盏茶水进口中，这才好不容易将食物冲下肚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失神的笑了笑。

他有些得意的，从左看到右，又从又看到左，瞧见周遭其他难民羡慕的目光，又抓起一个糕点塞进了嘴里，这回确实细细咀嚼，那边似乎也听到那些寻常与他抢食物的难民吞咽口水的声音，一股子优越感油然而生。

“事情刚出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卷着钱财携家带口往外跑，可等到事情终于平息的时候，我们满含热泪终于回到家门口，那紧闭的城门却将我们拒之门外。我们在城门口守了半个月呀，日晒风吹，又热又冷，病死了好些人，可是呢，城门还是没有开呀！”

这个难民又啃了一口糕点，似乎感觉到了自己携家带口守在从门外的时候那令人恐惧的饥饿感，仿佛肚子里是一个无底洞，无论怎样往里填东西都填不满，从那开始，那种恐慌就经常伴随着他，他打了个哆嗦，

这人清了清嗓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不屑地蹭在自己那褶皱如稻草般的脏袍子上，挑着指甲里的细灰，眼睛咕噜噜的乱转，贪婪地停留在忙活地热火朝天的茶房里。又饮下一盏茶水，温热的液体好像将他安抚了一些。

老宋问：“城门关闭，这种命令怕是城主才能下达！连欲的城主拒绝当地百姓入城，与他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旭五像个刺猬一般，凌厉的看着老宋，呵呵一声冷笑：“你是不信我说的？不信那个狗官将城门关上？不信在门口被冻死饿死的近一半的连欲城的百姓？”

他在手里的糕点逐渐捏碎，细渣从他的并不干净的指缝中掉在地上。他眼神中带着嗜血之色，却没有一丝心疼，似乎也忘记了自己的饥饿，一心只回忆那段最黑暗的日子。

“起初我也想不通他究竟为什么紧闭城门不让我们家，就死心眼地守在那里。可到最后人差不多都走了，我爹他也病逝了，我想将他的尸骨埋进祖坟去。我被赶出来也就算了，至少我爹能回归故土。

可是我爹的尸体等不得，我心急火燎，在一日晚上，我找了几个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信得过的人一起将做的木梯放在城墙之上，趁着夜色，翻进城中。”

他沉静了一下，继续说：“我以为城中很黑暗，内里却只除却城门口那一段越往里走越亮堂。走到最后，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因为眼前已经是白昼。我不相信我们在城中走了一夜，却也心中有些慌的继续抬着爹的尸体往前走。

直到最后，我找到了自己的家，找到了祖坟的地方。正埋着坑，还是被人发现，我们几个跑散了，我躲进李嫂家的地窖里，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外头已经没了动静，我才敢出来，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旭五的脸上突然涌现着无边的恐惧，好似看到了什么难以形容的事情，却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握住他的喉咙，他连脸都有些变红。

他嘴张了又张，才发出声音：“我看到了，我爹在外头走；看到早我爹两天死去了李婶儿在腌白菜，此时正往地窖这边走。我吓得大叫一声又掉进了地窖里，那一声声的脚步声我永生难忘。

一声……

两声……

李婶踩着木头的梯子下来，离我越来越近，神情呆滞，动作僵直。她甚至叫出了我的名字，让我拿两颗白菜回家尝尝。我那时候已经吓呆了，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她，只觉得手中冰凉，摸到的东西也空空荡荡，好像只摸到了一身被风吹起的袍子。李婶儿被我推倒在地，她手上端着的腌白菜也掉到了地上，我一瞧，里头全是大的小的，不知什么东西的虫子在蠕动。”

“我已经吓破胆了，我承认我怂。我胆小啊，从小就胆小，我爹是知道的。可是他还是走到了我的跟前，在李婶抓住我腿脚的时候拉了我一把，那是我爹呀！被病痛缠身半个来月，痛苦不堪，才离世不久的爹！

他将我拉了出来，不管是人是鬼，我想去抱住他，可是只抱住一团鼓鼓囊囊的袍子，再往里头摸，也是入手冰凉，还有一些虫子爬在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