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欲拨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已经半干了，她随手拦到背后，眯着眼睛盯着外头，不停歇的雨，似乎发现有些不对劲。

她盯了许久，直到面前跑过宋如一的身影，他也已经洗完了，披散着乌黑的头发，显得他年纪更小了，脸蛋却红扑扑的，像是被水蒸气熏的，又像是他对于自己是男子汉，在其他人面前披散着头发，有些不好意思而脸红的。

宁欲有些忍俊不禁，伸手摸了摸他漆黑的头发，湿漉漉，有些凉，也不知这孩子会不会感冒，她进里头寻了个面巾，替他一点点擦拭上头的水珠。宋如一难得温顺的由他摆弄，盯着外头不带停歇的雨幕，眨巴着一双大眼睛说：“老人家，您这边不种庄稼呀。”

宁欲一拍脑门，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个地方即便是山里也应该有一些庄稼才是。这边的山上任凭野草与树木疯长，山脚下也空着许多的土地，明明适合收种，眼上却一丝粮食的踪迹也没瞧见。

她也不由得看着老人家。没想到老人家温和的脸却有些僵硬，眼眯了眯眼睛，瞧着外头那光秃秃的山，呵呵一笑，无不带着不用解释的讥讽之色。

“粮食？庄稼？怎么种？拿这些药草种吗？”

宋如一说：“不是粮仓那边给发一些种子，你们收种？”

老人家笑得更大声了，瞧这宋如一的眼神中含了几分同情：“孩子，不知你从何处来？只是我们这个地方，是不种庄稼的。为何不种呢？因为上头发的庄稼种子都被他们变卖成了钱财，而钱财呢，又养出了一头头坐在高位上的猪。想象一下，我们这些在猪的统治下活着的人，身上又能有几两肉呢？”

宁欲听了心里沉重，若真是这样，那这一棵树的一些主干其实已经中空了，树上一些摇摇欲坠的树叶又能存得了多久呢？

宋如一也不说话，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身上，明明刚才看起来满脸的稚气，眼下竟然也已经严肃起来，眉头略略皱起，严肃的不像一个九岁的孩子。

老人家方才他炯炯有神的眼睛也无神的盯着窗外，只瞧着他的神情惊疑不定，从盛满杂草的山上，一路向下，飘至远处，流浪到不知尽头的荒级的土地上。

他的心绪不断起伏着，看起来情绪激动，倒也真是无可奈何，只得将拳头攥得很紧，最后咬牙切齿，露出一个狠厉的笑容。

“女娃，你方才问我的孙女儿，告诉你们，我的孙女儿是饿死的。二十几年的事了。她饿死那年才六岁，眼睛很大，特别爱笑，懂事，甚至会省下自己的那一口馒头，偷偷留给我吃。”

“有一年，正是庄稼收成最好的一年，那时候我们还有地种，还有庄稼可以收。大收的到的庄稼交一部分上去我们还能养家糊口，填饱肚子。

只是谁曾想到，那一年上头开始不满足我们上交的那一点点粮食，说是饮梦帝都要举办选美盛会，粮食不够，我们这些人身为贱民又义务无私奉献粮食，他们不顾众人哀嚎将所有的粮食全部收走，只留给我们一块块等待重新翻上一遍的土地，丢下了部分种子给我们，让我们继续种地。”

“接着第二年，又要选美，他们又是这样干的。年复一年，最后，我们连种子也没了，饿着肚子去翻土地，到处争抢种子种下去，却又日夜提防其他人，过来偷盗我们收种的粮食，日夜难眠。”

“进过争抢，打闹，人命之后，没有人的一块地里是有庄稼的。地就这样荒了下来，人也就这样少了下来。我的孙女儿，便是她六岁的时候饿死的，她饿得一口一口吃着那原本能够养育着我们土，死的时候她的肚子鼓鼓囊囊，活活将自己撑死了。”

其他人都不说话，气氛犹如刚刚开刃的刀剑，锋利无比。

老头继续收拾手上的药草，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同几人交代后续一般，沉声说：“几年下来，也有人在里头种过药草，种过其他的东西，但种下去的东西无一能够存活，也不知是谁动的手脚，于是更没人愿意再去动那些土地了。直到现在都是一片荒芜。

大伙儿都将心思转到了别处，有人入水捞鱼，有人上山捕猎，也有人同我一样，靠着采草药生活。不过几个年头下来，家中的人还是纷纷离世，到现在，我家只剩下我一个人，呵！你说这日子过不过都无所谓了。”

或许是宁欲几人眼睛的眼中的同情过于浓厚，熏的老人呵呵一笑，轻松的瞧着几个人，摇了摇头：“不必如此同情，众生皆苦。只要那尊贵贫贱的等级制度还在，又哪里会少得了像老头我这样的人呢？”

老头说完，再也不看任何人一眼，手上拿着棉花一点点将自己刚才的药草上头的水擦得干净，上头的尘土也擦的干干净净，放在一边，等着雨停了，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卖上一个好价钱。

宁欲突然站起身来，心绪难宁的跑到一边蹲着。

她知道众生皆苦，可是老人家以及众多人平凡的人这样的遭遇，哪里又仅仅是因为那些所谓的皇族选美？而是因为他们被定为“贱民”，理当无私奉献！

这种说法还是激起了宁欲心中的愤怒，以及对这个世界贵族贫贱的等级制度十分无力。

那个老人家擦着药草的手有点抖，看得出他的身体也不好，可听着老人家那些言辞，他像是对眼下的生活已经麻木，只要填饱肚子就满意。

宁欲知道老人虽然心中渴望平等，但谁给他们平等的权力呢？难道要指望冰主吗？指望那个为了避免战争，将她送去和亲的冰皇吗？

宁欲心里冷笑，她为什么会这样想？正是以冰皇和冰主为首的那些身居高位的人，将这些等级制度死死钉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们享受着被奉为神明的快感，享受着不容置疑的权力，享受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美酒、女人，以及统治着大好山河！他们成为一方霸主，他们的名会会载入史册，他们的子女继续享受他们的荣誉，即便他们的子女一个个都是白痴，也会拥有那些令人愤怒和无力的特权，只因为他们是金字塔最顶尖儿的身份的人！

宁欲想到了自己，这个原主的身份不也是公主吗？不也享受着万民的朝拜，享受着这个身份带给她的一些特殊的便利？而她在不久前也享受过权利带来的便利，她又当如何呢？

其实啊，人心的最深处想要得到的无外乎那最高的权力。

“够了。”

宁欲脑子里很乱，已经纠成一团，在即将爆炸的时候，她的肩上搭上了一双微凉的双手。这双手如一阵清风般将她脑子里的火焰吹熄掉，“不要怕，我在。”

宁欲被这道清冷的声音安慰着。她感受到那双手在她的肩上压了压，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安定感，好像上回，他也是这样告诉自己，他就在她身后，不要怕，我在呢。

宁欲鼻子一酸，抿了抿嘴唇，深呼吸，好不容易忍下鼻尖那股子酸意，鼓着腮帮子若无其事的盯着外头的雨水，没敢看白行简的眼睛。直到过了些时候，她眼睛里的水意也消失的时候，才敢抬眼去看站在身边的白行简。

白行简一双眼睛已经离开她的身上，视线远眺，落在远处的山尖之上。他依然蒙着面，别人看不到他的相貌，只觉得他如一株劲松一般，挺拔清俊，气质绝尘。

白行简说：“这种几百年来根深蒂固的等级制度，奴隶着所有普通人。虽然也会得到一部分人的反对，小部分人的抗议，但大部分人还是遵守这个世界的规定，只因为他们好想好好生活。但是他们恰恰却忘却了生活本身的意义。”

“若没了自由，没了尊严，没了亲朋好友，何来生活？如何生活，又为谁而活呢？”

言到这里，白行简这才垂眸看了一眼宁欲，宁欲从那灰色的眸子中看到了如泰山般的坚定不移的信念，以及那一抹在白行简身上鲜有看到的杀意。

“不必烦忧，我们应当生来自由，谁也奴隶不了。况且天意对我来说，不如手上的刀让我相信。”

白行简握紧手中的刀，露出淡淡的笑意，整个人锋利中透着令人移不开眼的气韵，好似那云层淡然处的一道仙人的身影，匆匆一瞥后迅速隐在云中。

“宁欲，你已经离开哪里，与他们没有任何瓜葛了，从你离开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失去了那种特殊的权力，失去了被人奉为身份尊贵的人，这是你的选择，我的主人。”

宁欲瞧着那双灰色的眼眸，心里孤孤单单，涌动起无比大的勇气，她突然笑了起来，从未有过的轻松熏得她眼睛有些湿润。

她难以言喻，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好像以往加在她身上的沉重的枷锁，终于被一把钥匙打开，枷锁去掉，她能够重新抬头做人，做一个普普通通，渴望自由的人。

“对从今日起，我就只是宁欲，我与他们无关，呵呵，我真笨，我本来就与他们无关！今后我将遵循我自己的自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