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方圆一人在门前编织竹片。

方栋和方圆过去的十年几乎零交流。为避免两人尴尬，方栋通常不会和父亲单独呆在同一个空间。这次回家，虽然和父亲打破了零交流的状态，但所谓的交流只是停留在几句极简短的问候语上。

方栋回房间收拾明天离家要带走的行李，前几天带回来的物品，明天会如数装回行李箱。方栋合上行李箱，把它推到墙边。环顾房间，离家多年，这个房间给不了他太多回忆和留恋。

房内仅有一扇开向村头方向的窗户。站在窗边眺望，远处几间老旧的荒屋紧挨着，其中就有他家的旧屋。青灰色的屋顶满是岁月的痕迹。绿色的池塘在仅存的一丝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池塘旁边以前有一片土壤肥沃的菜园。现如今一眼望过去，除几株高大得突兀的香蕉树之外，剩下那片绿油油的，分不清是蔬菜瓜果还是丛生的野草。

这几天，方栋常常这样失神地站在窗前张望。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在回忆，还是在期待些什么！

此时，隔壁方绮的房间传来动静。方栋路过她的房门时，她正坐在房间的地板上，面前是一个粉紫相间的条纹行李袋。

方栋倚靠门框，双臂抱在胸前。

“明天是我走而已，怎么你也在收拾行李？”

“妈让我收拾以前的衣服，说把一些能穿的挑出来！”方绮一脸郁闷地说，“我真搞不懂妈，这些衣服都过时了，现在谁还穿这些，有什么好挑的，就应该全部扔掉！”接着又噘着嘴小声地补充了一句：“下次扔衣服的时候绝对不能让妈看见！”

母亲是一个勤俭持家的妇人，从来都不会随意舍弃用劳动得来的任何东西。哪怕现在没有人看得上她挑拣出来的东西，她仍然习惯性地替家人保留下来。因此，他们才可以从母亲那里找到小时候的衣服、玩具，或者其他某些带有故事色彩的东西，而那些往往是他们遗忘的一部分。

“你就不怕我跟妈说？”

“哥你那么疼我，才不会出卖我呢！”

方绮从条纹行李袋里随手抓起一件黄白格子中袖连衣裙，使劲地抖开，空气中瞬间散开一股陈旧的灰尘味。裙子也许是穿的次数多，也可能是尘封了太久，白色的部分成了米白色！

“哥，你还记得这条裙子吗？我以前最喜欢穿的！”

“有点印象！”

“现在看，这裙子真土！咦！口袋里面好像有东西……”

说着，方绮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串着红绳子，呈水滴状的玉吊坠！

“啊，这个玉吊坠原来在这里！我还以为它不见了呢！”

方绮手中的玉吊坠瞬间引起方栋的注意。

“这个玉吊坠很眼熟……”

“是你的啊！哥，你不记得了吗？”

“我的？”

方栋拿过玉吊坠，放到自己的掌心里，仔细端详。方栋惊愕地发现，手中的这个玉吊坠，竟就是付江凡很久以前送给他的那个。

“我一直以为弄丢了！怎么会在你这？”

方绮坦白说：“哥，对不起！我当时见你这个吊坠就在房间的书桌上，觉得挺好看，就想着拿来借戴几天。后来，有一段时间找不到了，不敢跟你说！”

方栋记得，当时他发现玉吊坠不见，发了疯似的找，却怎么都没有找到。他曾一度以为是付江凡带走了，万万没想到玉吊坠竟在小绮这里。

“哥，你好像很在意这个玉吊坠，到底是谁送给你的？”

这个玉吊坠是付江凡从家乡带出来的唯一物件，同时也是付江凡送给方栋的唯一物件。方栋没有告诉方绮关于这些。此时掌心里这个水滴状的玉吊坠仿佛一个沉默的见证者，从旧时光里走来，对过去不提丝毫，用无言沉淀它的落寞。玉吊坠是找到了，然而消失的人是否也会回来？方栋不禁嘲笑自己这般天真的想法！

夜幕开始降临。

逛夜市的人熙熙攘攘。如今凤南村庄的闹市比以前更加热闹。这十年来，方栋跟随剧组去过很多地方，与灯红酒绿的都市街道相比，他更喜欢小街小巷里的热闹。这多少与他生在凤南村庄，长在凤南村庄的身世有关。

方栋只身沿着河岸散步。清脆的流水声飘荡在耳边。河岸的围栏呈红棕色。地面铺砌一层木板，脚踏在上面，发出嗒嗒嗒的声响。望向河水流去的方向，辽阔的夜空悬着一轮满月。河水倒映着满月的光辉，闪闪发光，好像水面上撒了一层亮丽的金粉。

多少年了，这轮满月都没有变过，同年少时看到的一模一样。忽然，方栋的内心生出一丝伤感。他不得不承认，这次回来，无论是奶奶还是爸妈，都明显比以前老了许多，从相貌里溢出来的年岁真让他这个常年漂泊在外的人措手不及。

街上行人的声音越来越小，灯火逐渐少了。方栋这才发现，是对面的商铺明显变少，他已不知不觉地走出闹市，往村头的方向去。也许是对白天站在窗边望见的那片景色念念不忘，才促使他来到这里。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未尝不可！

路灯下，树影婆娑。

荒屋群中，闪着一片亮光。这么晚了，哪户人家会到那里去。刚这么想，方栋就感觉不对劲。只见亮起的那片光很快由微弱变得明亮、刺眼。

与此同时，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男人跌跌撞撞地从荒屋群里跑出来，一边跑一边断断续续地大喊：“着了……屋子着火了……”

荒屋着火的事非同小可！

方栋命令道：“快去找圆村长，让他找人来灭火！快啊！”

男人连忙点头，按照方栋说的去做。

方栋看见起火的房子正是他家的旧屋。一个同样穿着白色衬衫的男人瘫坐下来。他的脸和衬衫都粘有烟灰。两件浸湿的深蓝色西装外套胡乱扔在地上。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定是被这场大火吓得不轻，正在抹着眼泪哭泣。

“有没有人受伤？”

男人惊魂未定。

“我们只是想捉鬼，没想到会引起大火！这里太邪门！一阵怪风吹来，把没烧尽的火苗从门缝吹了进去。仅过了一会，里面的东西就烧起来了！”

“里面有没有人？”

“没有！哪会有人这个时候来这里。要说鬼才可能！我刚才真的看见鬼了，就在屋里！”

“胡说！这世上哪有什么鬼！”

“真的！我们看见了！就在屋里！”

方栋从来都不相信鬼神之说。但眼前这个男人如此肯定的眼神，让他忐忑不安。如果他们看到的不是鬼怪，唯一的可能便是，里面的根本就是一个人。

方栋捡起地上的湿外套披在身上，趁火势还没完全失控，一脚踢倒门，用衣袖掩住口鼻冲进火场。

屋内浓烟弥漫，周围的东西从桌椅到横梁都燃烧在燃烧。熊熊烈火炙烤得让人异常难受。方栋凭着火光，最后在姑姑的遗像前，找到了一个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男人。

方栋蹲下来，试图把他背起。看清他脸的一刹那，方栋愣住了。尽管对方的脸比印象中瘦削，但方栋一眼就认出来这个男人就是消失了十五年的付江凡。眼看火势逐渐蔓延过来，方栋快速抱起付江凡冲出火场。

“小凡！”

付江凡迷迷糊糊中听见了喊声。记忆中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他，便多了一分敏感和好奇。付江凡慢慢地睁开眼睛，这时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这一秒，付江凡知道这不是梦，他受宠若惊，顿时眼里闪出一丝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