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乡下转了一圈，黎厝也还是没有直接出现在父亲面前，只是方枳琦带着礼物去看望了，黎厝偷偷躲在门外看着他们寒暄，也听到父亲时不时的提起他。

过了五年，父亲更老了，白发斑驳，皱纹像是冬天干裂的土地，腰背也有些佝偻。彷佛就那么一瞬间，记忆里那个拿着棍子满院子打他的父亲，那个身强体壮撑起整个家庭的父亲，那个好像无所不能可以扛下所有重担的父亲，就在无知无觉中老了。

黎厝眼角有些泛酸，但眼泪终究还是没掉下来。

反而有些释然。

等到他真正回来之后，就一定会回来告诉父亲真相，回来好好孝敬他。

以前小时候心高气傲的不服气父亲的管教，怎么也要顶两句嘴的，现在虽然还是十九岁，可毕竟是经历过生死的，很多东西看的轻了，但也知道了什么东西要更重要，什么东西才更值得珍视。

如果这样想的话，这一趟好像是算是有些好处。

意外的收获了必生的爱人，也算是长大了。如果不是这一次经历，他真不知道自己和方枳琦会是什么下场，大概根本就不会明白彼此的心意，也根本就不会走到一起吧。

大概就是，各自安好，各自圆满。

现在看来，倒也算不得圆满了，现在才是真正的圆满吧。

方枳琦也就只待了半天，跟宇叔一起吃了顿饭就走了，黎厝还在外面等着，实在也不能久留，再者考虑到以后多的是机会可以来看宇叔。

方枳琦出门来，看到黎厝靠在墙边，神色有些恍惚。

他伸出手拉了拉黎厝的袖子，有些担忧。

“哥哥，你……”

话还没说完，黎厝就笑着打断了他。

“走吧。”

他没说话，就一直跟着黎厝，怕黎厝心情不好，没敢打扰他。

结果反倒是黎厝笑着开了口。

“我没事的，我都想通了。都死过一次的人有什么想不通的啊，等我情况确定了我就回来告诉我爸，倒时候该怎么孝敬就怎么孝敬，我爸辛苦了一辈子，确实是不容易。我以前不懂事，现在是该让他享享福的。”

方枳琦见他想通也很开心，毕竟这种一去五年再回来时过境迁的感觉，并不多么好受。

“哥哥也没有不懂事的。”

“嗯？我这还叫没有不懂事啊？”黎厝显然没想到方枳琦会这么回答，有些疑惑。

“是真的。”方枳琦深情很真挚。

黎厝却忽然笑起来，含着些戏谑的意味。

“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才会觉得我什么都好。”

方枳琦有些恼，但神色还是很认真的又重复了一遍。

“哥哥真的很懂事的。”

“那你举几个例子来听听，我可是真想不起来我有过懂事的时候了。”黎厝开着玩笑。

方枳琦和他并肩走着，说着那些他都以及记不真切的事。

“上六年级的时候，楼下院子里的月季花让二狗子踢坏了一盆，静雅阿姨伤心了好一阵子，是你偷偷跑到花市上花了好大的功夫找到了那种月季，又养活给静雅阿姨搬回来的。”

这么一说，黎厝倒想起来了，那时候正是他妈病情恶化的时候，心情不好，只整天整天的守着那些花儿。他爸找了一盆这边没有的橘红色的月季回来，还哄得她高兴了一整子，连因为生病而苍白的脸色都鲜活了几分。结果被踢坏了，他就跑去花市偷了一盆回来，最后被他爸知道了，追着打了好几天。

现在想起来倒是有些好笑。

“这算什么懂事啊？要不是当时我爸打我打的太厉害，我都要想不起这事了。”

方枳琦还是接着说。

“还有，为了给静雅阿姨治病，你高二的时候跑去打了一个暑假的工，每天晚上都在街角那个烧烤摊给人看摊当小伙计，我看到过好多次有人把酒撒在你身上，你还是会笑着给他们道歉。”

他记忆里那个不可一世，无论对谁都不会低头的小霸王，弯下腰给那些五大三粗的光膀子男人道歉的时候，他只觉得心里都抽着疼，可偏偏，哥哥还一直瞒着他，说是出去吃好的去了，每次也都会把最后烧烤摊老板送给他的几根烧烤带回来给他吃，还会漫不经心的说一句，出去玩，顺手给你带的。

已经想不起当时的心情了，只是说出来心还是会微微的疼。

黎厝还是笑，当时是家里状况不太好的时候，他妈患的是癌症，昂贵的医药费基本上拖垮了这个勉强还算得上富裕的家庭，那次是他放学回来，刚好看见他爸攥着医药费的单子皱着眉抽烟，他妈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边哭边劝，说这个病别治了，反正也不一定会好，不如留着给他上大学。

可黎厝心里一清二楚，就凭他当时的成绩，根本就不可能考上大学。

所以他跑去打了暑假工，再苦再累也咬牙扛过去了。

他只能这样，用这种笨拙的方式来回应妈妈的不切实际的期待。

不过，当时觉得不能承受的事，现在竟然也能轻松的聊出来，好像是长在别人身上的伤疤，再不能感同身受。

黎厝轻笑出来，掩过眼底些微的苦涩。

“她……埋在哪里？我想去……去看看她。”

方枳琦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和你一个墓地，这条路回去的时候正好会在那里下车，我们到时候在那里下车。”

黎厝应了声好，就没再出声，方枳琦也没有打扰，就由着他沉浸在自己的寂静中。

黎厝对自己的母亲始终还是有些难以表达的情绪，像是一团湿棉花堵在胸口，难受，却又不能开口。又怎么能真的释然，他妈得病的时候，他年纪还小，不懂得什么。只知道他们一家人搬到了新桉街巷子是为了利于母亲治病，因为这里离医院更近；只知道他们一家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充斥着消毒水和死寂气息的医院，因为母亲得的病很严重；只知道家里越过越穷的日子是因为母亲的病花掉了这么多年来这个家庭几乎全部的积蓄。

他不喜欢医院，也不喜欢形销骨立瘦的没了人形的母亲。

她每次叫他，“小黎，过来妈妈看看。”

他都会毫不犹豫的转过身去，“不，你身上有医院的消毒水味道，难闻死了。”

直到后来他爸狠狠的打了他一顿，他才收敛了些。

到后来长大了些，看着妈妈一天天消瘦苍白的脸，他也终于懂事了些。他很想伸出手抱抱她的，可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不能再依偎在妈妈的怀里。

他看见妈妈每次从医院回来后都会仔仔细细的把衣服洗上两三次，直到闻起来没有一点味道了才敢再拿出来穿。

他看见妈妈攥着一大把一大把掉落的头发叹气。

他看见妈妈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修剪月季花枝子的时候，嘴里都会嘀咕着他，说他最近长高了，也懂事了。

他只狠不得抽自己一个巴掌，他算什么懂事啊？

他这样一个人，怎么配的上这么好的爱？他不值得。

最后终于知道了母亲得的病，癌症。

他冲到天台上吹了一夜的风，才让脑子勉强能保持镇定。

说什么才诊断出来，根本就是骗他的，是他妈硬要把癌症的事瞒了下来，说什么怕耽误他学习。

学什么习啊？就算没人说，他妈也知道，他这副样子根本就不会好好学习。

他听见了他妈在屋子里偷偷对他爸说的话。

她说，希望他能像个普通孩子一样开心，不用过早的就承受这些压力。

她分明还在笑，像是期望，又像是玩笑。

“我要是能看到小黎考上大学就好了，或者，考不上大学的话，我也希望他以后能学点儿本事，至少，能活得自在。”

他记得他爸也对他说过，说他对不起他妈，让他以后要是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一定要护着他一辈子。别像他那么窝囊。

黎厝靠在车窗上，掩住眼底的泪。

“哥哥，到了。”

方枳琦声音响起，他向窗外望去，是一片荒凉的墓地。

说是荒凉，可周围树上的叶子都是苍翠的，是年轻的颜色，却年年月月陪伴着墓碑，连带着那抹绿意都荒凉起来。

明明七月的天气燥热，黎厝却总感觉有些凉意。

找到了母亲的墓碑，和他的并在一起。

碑上照片里的母亲笑颜如花，和生前一样的温柔。

黎厝伸出手，细细的拂过她的脸。

现在，终于有机会跟她道歉了，也终于能说一说谢谢了。

“妈，对不起，谢谢你。”

对不起少年时的疏忽和伤害，谢谢你一如既往的爱和温柔。

方枳琦也跟着鞠躬，“谢谢静雅阿姨。”

黎厝微愣，“你谢什么？”

“谢她能让我遇见你啊。”

黎厝望着方枳琦笑着的眼睛，感觉心里某处地方开始慢慢瓦解，融成了星星点点的光。

他怎么这样幸运啊？

他明明配不上这样的好，配不上这样的爱。可偏偏，他都一一得到了。

妈妈是这样，方枳琦也是这样。

他又想问出那句，“我怎么值得？”

方枳琦却抢着开口了，“值得，因为你是黎厝，最好的黎厝，所以值得。”

黎厝微愣。

不知道妈妈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呢？

应该是的吧。

她那么爱他，是因为他值得。

哪怕他曾经那么伤她的心，可她还是爱他。

黎厝感觉，好像那么该有的不该有的情绪都烟消云散了。

因为她爱他。

他又何必要背负着愧疚和谢意过完余生呢？

他也爱她不就够了？

那就用剩下的气力去爱就好了。

人生那么短，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么难堪的情绪上？用爱填补不就好了。

黎厝轻笑起来，望向方枳琦。

他说过无数次的喜欢，却从来没提过爱。

一直觉得这个字眼太过厚重，里面的深意他难以负担。

可现在他竟然觉得，他有些爱他了，爱这个和他妈妈一样，承受着不那么好的他却依然深爱着他的小傻子。

现在只有一些，但他知道，以后会更爱。

爱到像他爱自己一样。

夕阳的余光打过来，方枳琦白皙的脸上沾染了些微红的浮光，连那抹笑都像是凝了甜。

甜蜜又勾人。

他走过去吻住了他。

然后牵着微愣的方枳琦转向墓碑。

他笑着说，“妈，你儿媳妇，带来给你看看。”

方枳琦脸上泛了红，有些局促的望着他笑，不说话。

黎厝也笑，“家长也见过了，你就一辈子都是我的人，跑不掉了。”

方枳琦还是只望着他笑。

黎厝嗤笑了声，伸手捏了捏方枳琦的脸，“小呆子，走吧，时间不早了。”

本来是打算直接走的，黎厝路过自己的墓碑旁，忽然想起一件事。

“枳琦，你当时是亲眼看着我下葬的吗？”

“啊？”方枳琦没反应过来，走了一阵子才回答。

“不是下葬，是火化。”

黎厝眉微蹙，“火化？那你有看到完整的过程吗？”

方枳琦微愣，“怎么问这个？”

“我只是有些奇怪，如果是火化的话，为什么我现在还有身体？照理说不应该只剩下魂体了吗？可我感觉现在这副身体就是我的，没有一点变化。”

而且，他的心脏会跳动。

从最开始手脚冰凉，没有心跳，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活人的体征到现在逐渐有了心跳，有了体温，就像是一个真正的活人。

按照阎王爷的话来说，这三月里，他与鬼无异。

可他现在明明就是个活人。

但是这些话他没有说出来，他害怕方枳琦担心，再者说，这些也只是他的感觉，不一定正确。

方枳琦接着他的话，“没看见，当时只是送进了殡仪馆做了告别仪式，带出来的就是骨灰了，我们没有看不到过程。”

“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话里有了几分急促。

黎厝怕他担心，“没有没有，没问题。我们现在也知道了怎么缔结羁绊，就只用等着三月期满，我就可以彻底回来了，别担心。这应该只是正常现象，可能是羁命索的原因吧。”

方枳琦还是担心，黎厝干脆把他拉进了怀里。

“你这么担心啊，那不如我们早些缔结羁绊啊，早些结束，早些放心嘛。”

又这样。

方枳琦脸又红了，催着他赶紧走，也就忘了这码事。

两个人来之前是做足了准备了的，保证没人能认出他们来。

正好也就在回去的途中好好玩了一下午，这种没人捣乱的两人世界实在难得。

就像是普通情侣一样，逛逛夜市，买些小玩意儿你给我戴我给你戴，买一大堆路边的小吃边走边吃，在昏暗的路灯灯光下幼稚的踩对方的影子，说些没营养的对话却一起笑得没头没脑，好像也是很美好的事。

因为是和那个人一起，所以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变得可爱了起来，连夜风都温柔了好多。

黎厝忽然就想，如果就这样一辈子该多好。

现在的他不再没有未来，他和他有看的见的远方，不再漆黑一片，是冒着光的。

他没头没脑的冒出来一句，“枳琦，我会努力，护你一辈子。”

方枳琦愣了一会儿，轻笑起来，“好。”

黎厝怕他没听懂他的意思，急着又重复了一遍。

“你听懂了没啊？”

方枳琦笑，“听懂了啊，那黎厝哥哥要加油了奥，我可没有那么好养活，你要好好努力，好好工作，才能护我一辈子啊。”

黎厝揽住了方枳琦的腰，吻上了那抹笑。

方枳琦说一辈子，他很开心。

既然可以活下来，那他就必须要想办法在这个社会中存活下去，这样才能把这个小傻子护一辈子。

他记得他爸说的话。爱他，就护他一辈子。别像他那么窝囊。

他知道这对现在的他来说的确有些难，他没上过大学，心智再成熟也不过才十九。所以，要想真的能做到一辈子，付出的绝对不止一星半点。

但是，因为是他，所以他愿意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