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垵街一号巷子是个偏僻的破败巷子，临近郊区，听得见蝉鸣，听得见鸟叫，看得到绿树，看得到蓝天，破败又温暖，就连那小破楼的木楼梯被踩出的吱吱响的声音，听着都让人觉得心安。

可这里曾经是方枳琦的噩梦。

方枳琦，新垵街上著名的好孩子。乖巧懂事，好学上进，人见人夸。

方枳琦是被奶奶带大的，他从小就没见过爸妈，5岁时他问奶奶，奶奶说：

“他们去大城市工作了，等我们小琦长大了，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就可以去找他们了好不好？”

他不知道什么叫做大学，但是好好学习他知道，二狗子说只要考试成绩好就是好好学习。他懂了，所以从小到大，他的成绩从来没有差过。

别人问他为什么成绩这么好，他说，“我成绩好，我就可以见到爸爸妈妈了。”

声音中带着一丝稚气和喜悦，语气却是坚定的。

巷子头的老爷爷听到他的话，又是震惊，又是心疼。

“哎，好孩子，好孩子，真是好孩子，你好好读书，以后一定会见到爸妈的。”

“嗯，我会好好读书的。”

老爷子一直看着，直到那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深处。

“唉，苦命的孩子啊，算了算了，有念想总比没有好，长大了他就明白了。”

是啊，长大了就明白了。

有时候他会看到奶奶偷偷关上房门，攥着他爸妈的照片抹眼泪，“宇儿静雅啊，你不知道小琦有多厉害，他又考了班上第一名，他以后啊，一定会考上大学，一定会过的很好，不会再和我们一样，一辈子苦日子，不像我们啊，多好。”

其实，他隐约可以猜到，爸妈可能已经不在了，但是他一直不愿意去想，好像他不去想，这就不是真的。可谁又能责怪他的固执和幼稚呢？不过是个苦命的孩子。

……

故意隐瞒的善意终究还是断送在了一群口不择言的孩子身上。

……

方枳琦很开心，今天是他领通知书的日子，他又考了班级第一名，明年他就是三年级的学生了，他越想越开心，想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奶奶，连脚步都不由地加快，一个不稳，摔倒在地。

冬天夜里湿滑，他的鞋子里已经进了水，裤腿上也沾了些泥泞，扑倒在地时，手也在沾满了泥土和冰碴子的石头上磕破了，伤口上乱七八糟的一团，又是血，又是泥，还有雪。可他不怕疼，他还很开心。

“傻子吗？摔个狗吃屎还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是隔壁巷子里那个小胖子二狗的声音，方枳琦假装没有听到，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二狗和他是一个班的同学，却经常凭借体型优势欺负他，抢他的饭盒，偷他的文具，在他的作业本上画猪头，他从来都默不作声，不哭不闹不回应。小胖子就越发厉害地欺负他，叫他小傻子，在他去厕所的时候伸出脚绊倒他，在他座位上放尖朝上的图钉……层出不穷，他从来也不哭，不告状，不还手。

他也想告诉奶奶他的委屈，也想扑到奶奶怀里大哭，可是他告诉自己，他不能，爸爸妈妈不在，他就要好好保护奶奶，不让奶奶为他操心。所以，他忍下来了，只有在夜里一个人躺到被窝里的时候，他才会揉揉自己摔得青紫的膝盖，撕掉画满猪头的作业本从头再写。

这没什么的，他告诉自己，自己是小男子汉，这不算什么的。

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所以他忽略了小胖子的话，只是埋着头，默默地往前走。

“你干什么呢？我跟你说话你听不见吗？”小胖子气恼，大吼道。

他还是不回应，只是默默的往前走，突然小腿上一阵尖锐的痛，惯性下他猛地扑倒，又跌倒在地，手上才刚刚凝住的血又开始流，他脸上衣服上也蹭的都是稀哒哒的泥水。

“你别以为你成绩好就了不起，我妈天天说让我向你学习，还说我懒，哼，你爸妈早都死了，你学的再好又有什么用。”小胖子收回踹方枳琦的脚，又一边忿忿的说道。

他只是想激怒方枳琦，尽力的用最尖锐的话语去激他，可是他不曾想过，自己无心的话，在小少年的心里捅出了多大的窟窿，那是他小心翼翼维护的，不敢戳穿的，不敢触碰的真相，如今却被人狠狠的撕开，狠狠的踩踏。

他捏紧了拳头，他知道怎样能让人闭嘴，可是他从来不曾那样做过，这一次，他想试试。

手掌心里的伤口在他用力的握拳后更疼了，但是他丝毫不在意。他薄薄的唇紧抿着，脸色苍白，平日里温和的眼里也尽是恨恨的神色，他想打倒他，第一次想打倒这个胖子，狠狠地揍他，揍得他说不出话。

可是他没能揍成，巷子口传来一个含着笑意的声音，“你们干什么呢？没有老大我的允许，巷子里可不能打架斗殴。”明明是痞痞的话，他说出来却是温暖又清脆的，像是阳光，照亮了他所有的黑暗。

那天晚上，黎厝以暴力手段统一了新垵街三条巷子里的所有恶势力，二狗子，小丁，大头，还有顺三儿，都成了他的小弟。

他说，“你好，我叫黎厝。”

他说，“你放心，他们以后再也不会欺负你了，这条街上，只有我一个小霸王，能欺负你的，只有我一个。”

他的眼睛亮亮的，笑意满眼。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就好想哭，他想告诉这个男孩子，他很难过，很委屈，他没有朋友，也没有爸妈了。

“哎哎哎，你怎么哭了，别哭啊，怎么跟个女孩子似的，你再这样，我以后就叫你妹妹了啊。”男孩子的声音里有些焦急，有些无措，他实在没见识过这种场面。

黎厝长到这么大，就从来没有安慰过人，对于男孩子，他从来就是靠暴力让他们臣服，打的他们心服口服，至于女孩子嘛，他黎小霸王的名头一报出来，她们就退避三舍了。

其实方枳琦是开心，开心终于有人对他温暖的笑，开心终于有人关心他，开心他的世界中终于不再全是黑暗。

“真的是个傻子吗？你看你手都摔成这样了，还笑的出来，走，去我家我给你处理一下。”黎厝白皙的手捏着方枳琦脏兮兮的小手，他垂着眉眼轻轻的吹，温热的风拂过方枳琦的掌心，痒痒的，他的心也痒痒的。

“我叫方枳琦。”他突然望着他说。

黎厝先是一愣，又反应过来，接着半开玩笑的说：“方枳琦？也太像个女孩子的名字了吧，哈哈，那我以后就叫你枳琦妹妹了，来，叫声哥哥听听。”

方枳琦愣了楞，瘪了瘪嘴正打算开口，忽地又听到黎厝说：

“算了算了，别又哭了，走吧，先跟我一起处理伤口，我再送你回家。”

“哎，你家住哪？”

“哎，你现在上几年级了？”

“哎，你放心，现在新垵街三条巷子所有人都得听我的，下次再有人欺负你，你就报上我的名号，保证没人敢再欺负你。”

“哎，你能不能叫我黎厝哥哥啊”

“哎，以后哥我罩着你”

……

少年一双桃花眼，细细的眼尾吊着，眼里总是漾着笑。

他总是喜欢戴一条黑白的发带。

他笑起来可好看了，不是那种明净阳光的笑，他的笑是那种邪邪的痞痞的笑，总是只翘一个嘴角。

他总是喜欢用舌头舔他的小虎牙，他说这牙不符合他小霸王的称号。可是方枳琦觉得，它很可爱，他也很可爱。

这里曾经是方枳琦的噩梦。

可是有了黎厝，这里再不是噩梦。

……

“铃铃铃～”

方枳琦翻身摸到手机，关掉恼人的铃声，今天周六，他打算再好好睡一觉。不知道怎么的，他这段时间总是心神不宁，总是想起很多很多关于黎厝的事，他的笑，他的脸，他的话，五年过去，这些画面反而更清晰了，就好像他一直活在他的身边。

昨天黎厝的忌日之后，这种感觉就更清晰了，昨夜断断续续的，他的梦里全是他，一个个片段，都是他这五年来赖以存活的全部。梦里他无数次醒来，无数次梦呓，醒来后却还是只能依靠回忆睡去。

太累了。

真的太累了。

黎厝，我快撑不住了。

黎厝，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从未遇见你，不曾沐浴过阳光的黑暗算不得什么黑暗，明明看到过光亮，体会过温暖，却在一刹那间重归黑暗，再也爬不出，逃不过，就像是来自地狱的魔鬼，将我死死束缚，看得见，却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