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已经十分燥热。耳旁尽是聒噪的蝉鸣，空气像是粘稠的液体，缠得人喘不过气。

可就算如此，方枳琦还是顶着烈日出门了。他刚结束工作，就匆忙驾车来到了郊外。

这个地方，他早就该来的，可是这五年来，他却从不曾踏足。

墓地里，满目净是荒凉，穿着白色衬衫，身形单薄的男子，痴痴地望着那墓碑上的名字，黎厝，黎厝，黎厝……他一遍又一遍的抚摸，仿佛要把那名字刻入骨血，他眼里是哀戚，是绝望，是不敢触碰的痛。

“你怎么，怎么就这样死了？”

“你不是小霸王吗？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

“你不是最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吗？二狗子他们天天在巷子里欺负新来的，你也不管管吗？”

“你不是最厉害吗？不是自诩天下第一聪明吗？”

“你怕不是是不好意思回来吧？亏的你还叫什么小霸王，我看你就是个小傻子，竟然被煤气憋死，你别说，就算你回来我都不好意思说喜欢过你，喜欢过你这么一个笨蛋。”

方枳琦坐在墓碑前，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时而笑，时而怒，到最后，只剩下低低的呢喃，和红了的眼眶，眼泪在他的眼中打转，一个23岁的成年人，最终忍不住在空旷的墓地中低声呜咽。

“你倒是回来啊，你回来，我不会再毒舌骂你，哪怕你欺负我我也不骂，至少……至少……你要知道有人喜欢你啊，你知道吗？黎厝，我喜欢你，我方枳琦喜欢你。”

低沉的声音被淹没在粘稠的空气中，四周除了尖利的蝉鸣，没有任何声响，也没有人回应。

他就这样呆呆地坐在坟地里，一直等到太阳西斜，那光亮缓缓淹没在西边的云层中，天越来越黑，周遭皆归于平静。

从墓地望去，可以看到城中渐渐旖旎的灯光，五光十色，可这光亮不属于他。

他的世界，早在五年前的今天，在黎厝意外死去的那一天，就只剩下无端的黑暗。那个总是笑得痞痞的男孩子啊，那个总是口上欺负他却默默保护他的男孩子啊，那个带给他光亮的男孩子啊，已经不在了，不在了。

甚至……他连喜欢都没来得及告诉他。

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方枳琦终于站起来了，那脆弱的背影看的人心疼，他晃了晃有些酸疼的腿，看向墓碑，有些自嘲的笑笑：

“你看，跟你说的一样，我就是一个胆小鬼，胆小到连让你知道我喜欢你都不敢，现在我终于敢了，可是……可是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方枳琦单薄的背影久久伫立，最终还是离开了。

沿途回去的路上，到处都是欢愉的气氛，今天是高考的最后一天，辛苦了三年的少年们终从繁重的课业中解放了，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他们眼里脸上都是笑容，都是欢喜，那一双双闪着光亮的眼眸，和曾经的他们，多像啊

五年前的今天，和如今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燥热，一样的蝉鸣，不同的是当时的他们也还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而如今，黎厝已经成了一座冰凉的坟墓，而他方枳琦，也早已成为一个没有希望的人，活在黑暗中，再也没人来拉他一把，没人再对他笑。

五年前的今天，结束考试的他匆忙从考场回到学校，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回到他住的那个小巷子，想要告诉那个人，告诉他的黎厝哥哥，他考的很好，他记得黎厝答应他如果高考考的好就带他出去玩，不带那个讨厌的小胖二狗子，二狗子总是缠着黎厝，方枳琦一点都不喜欢二狗。

他一边跑一边笑，都顾不上擦一擦满头的汗，瘦小的身子都跑得带风。

可是当他打开那扇熟悉的门，那个戏谑的声音没有响起，他没有听到那声“枳琦妹妹，你来了啊”，他顿时慌了，心像泡在了水里，闷闷的。

打开门铺面而来的煤气味呛得他流出了眼泪，他终于找到了他，可是他已经停止了呼吸，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脸庞是青紫的，平日里总是温暖的手也是冰凉的。

他死了，黎厝死了，他的黎厝死了。

他已经不记得当时瘦小的他是如何将高出他一个头的黎厝半拖半拽抱出了房间，不记得黎厝被送入太平间的时候他什么反应，不记得葬礼上黎厝的妈妈边哭边拉着他说了些什么，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种痛苦的回忆，他也不想记得。

“小琦，你回来了啊”奶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方枳琦反应过来，连忙停下车向家里走去。

原来恍惚间，他已经到家了，他的家，还住在原来的新垵街，原来的小巷子。

不过，他搬去了楼上黎厝的家，就住在黎厝当年离开的房间。

当年黎厝死后，她本就患病的妈妈病情加重，在病榻上缠绵了两年，最终也撒手人寰。黎爸不愿再留在这里，回了乡下老家，这几年也是他一直在接济，就像亲爸爸一般对待。于是这房子便也空了下来，方枳琦一住就是五年。

黎爸劝他买个好点的住所，他也只是口上答应。若不是房子太破了，他估计连翻修都不愿。即使翻修，也保留了原来的格局，黎厝的东西也是原封不动。

其实他在市区有另外一套房子。交通便利，安全性也更高，就他的工作而言，现在的房子实在不合适。

可他不想搬走，若是他再走了，黎厝就完全淡出了他的生活，他怕自己会忘，怕自己会被五光十色的生活同化，怕自己再也想不起那个少年的笑……

“怎么满脑子都是他？”看到奶奶担忧的脸色，他才反应过来，他又走神了，这段时间他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想到以前的事，脑子也越来越混乱。

“奶奶，我没事，我有点头晕想休息了，你也快去睡吧。”安置好了奶奶，方枳琦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脑子里恍恍惚惚的只有一个画面，黎厝那因煤气中毒而青紫的脸，和那间房屋里令人窒息的气味。

梦中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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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说我是煤气中毒死的？还是因为你们的疏忽勾错了人？”

“是啊是啊，这件事我们也很抱歉，的确是我们的过错，不过你放心，我们已经再想办法弥补了。”阴间阎王殿里，一位阴差神色惶恐的对黎厝说到。

旁边两个像木桩一样站着不动的，一看就是黑白无常，这种情形下，他们只能装死，哦不，他们本来就是死的。

要怪只能怪自己勾错了人，阳数未尽的人被勾了来，还阳自然是不可能的，也不怪黎厝发这么大火。他们也只能默默的受着，一边听阴差和黎厝的对话，一边吐了吐本来就很长的舌头。

“干嘛呢你？”

白无常被黎厝这一嗓子吓得一惊，忙转过头去看站在身侧的黑无常。

“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

“兄弟，你能不能长点儿心，勾错了人也就算了，现在能不能好好解决一下我的问题，还在这儿吐舌头，嫌你舌头还不够长是吧？来，我帮你！”

黎厝说着就要上手去扯白无常的舌头，吓得白无常只敢躲在黑无常的身后，苍白的小手还死死地拽着黑无常的衣服，一边抖一边说：

“小黑，要不咱们去找阎王爷来吧，今天这事他老人家不出面怕是不行了。”

黑无常看了看白无常那本就苍白的脸色好像更苍白了些，有些无奈的开口：

“这位先生，这件事我们一定会禀报阎王爷妥善处理的，请您先不要着急，请一定要相信我们的业务能力。”

黎厝：我信你个鬼。

不过一会儿，阎王爷就被俩个小鬼拉了来。

“哎~哎哎，慢点慢点，我一把年纪了可禁受不了这样跑。”俩小鬼一听这话反而跑的更快了，丝毫不给阎王爷喘气的机会。

“是有鬼在追你们吗？跑这么快做甚？再大的问题我也能给他解决好，你们放心，只要是死人，我都有权利管，谁还能在我的地盘上耍狠？”

俩小鬼：可是他不是该死的人，还真敢耍狠，还有，我们不就是鬼吗（小鬼式疑惑）？

一刻钟不到，阎王爷子已经被俩小鬼提溜了过来。

但是听完了黎厝的情况，阎王爷就懵了，阴间自存在开始，就没出过这样的差错，一时间竟然也想不出解决办法，气的他一边踱步，一边还不忘给黑白无常甩了几计眼刀子。

阎王爷：现在的阴差业务能力是一届不如一届。

（这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瑟瑟发抖的白无常：小黑救我。

“要不我们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补救的办法，先待我去查查卷宗。”黑无常在白?怂包?无常可怜巴巴的眼神中硬着头皮开口。

此话一出，大家的目光齐齐地望向黎厝，现在一肚子火的黎厝，看着他们巴巴的眼神就更来气了。

“去吧去吧，赶紧的，别耽误我的时间，我还要回去带小怂包玩呢。”

于是，黎厝一边被好水好茶的伺候着，一边忿忿地回想自己死去的惨状。

他失去意识之前，只有一个想法，自己这个死法，怕不是要吓死那个小怂包，别等他好不容易回去了，小怂包被吓出个好歹来，那他这趟可就亏大了。

可是那该死的煤气害的他都没来得及呼救，就死了，临死前就说了一句话，“啊我死了”，就这么光荣的挂了，想来他一世英名就这么被毁了，堂堂新垵街小霸王不是光荣的死在打架斗殴的战场上，结果被一罐煤气谋财害命，真的是丢人。

想到这里，黎厝望向正在疯狂找卷宗的各位阴差，他倒要看看他们能给出什么交代，不然他非掀了这阎王殿不可。

他可是小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