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满身箭羽跌下马来，仰望苍穹，云那么白，天那么高。他停止了呼吸，却迟迟不肯闭上眼睛。他不想死，他的父王和兄弟们都在天上等着他呢。见到他们的时候，他该如何解释过往发生的一切？

老天啊，你何其不公也。

一场蓄谋已久而又突如其来的政变结束了。温泉行宫被烧成一片焦土，泰裕关外尸横遍野。权倾一时的周党从此绝迹于朝堂。

宜宸护送着昏迷不醒的父皇与母妃赶回京城去。他没有向朝臣与将士们过多的解释萧云浠的情况，他在等他醒来。大昱不能没有他，自己不能没有他。

等待的时间那么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

顾若兰进宫来陪他了，两个人一起在萧云浠与怡妃的床榻前交替守候。

“殿下，去休息一会儿吧，这里有我，皇上和宜妃娘娘醒了，我去叫你。”连日在阵前指挥战斗，昨夜又在萧云浠与怡妃榻前守了一夜，若不是有武功底子护体，他早熬不住了。

不过，经此一役，宜宸仿佛更见老练了些。顾若兰从侧面望过去，她觉得他面庞上的棱角更见分明了。

宜宸没有说话，只微微的摇了摇头：“若兰。”他轻轻的唤了她一声，就转过头来望着她：“我好怕，十九年前，因为我的出生，害死了母后。现在，也许因为我指挥失当，又会害死父皇。若兰，我是个不祥之人——”话到此处，他沙哑着喉咙说不下去了，眼神中满是绝望。

顾若兰忙伸手将他揽入怀中：“不，殿下，皇后娘娘薨逝与你无关啊。她盼你盼了那么久，你的到来带给她多么大的惊喜呀。皇上得知皇后娘娘有孕，马上把年号改为天予。殿下，你是天之骄子，是老天对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恩赐，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好不好？还有这一次，在那样急迫的情形下，你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你替皇上保住了大昱朝，你以最小的代价，替天下百姓争取来了宁静安稳的生活，皇上他是欣慰的，他不会怪你，有你在，他很放心。殿下，你没有不祥，你是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幸运，是大昱朝的幸运，也是我的幸运。殿下？”

宜宸抬起头来望了望她，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就又重新回到她的怀抱里。

这一次，他紧缩着的身子慢慢舒展开来，他没有再发抖，没有再迷惑，他在她的怀中，开始重新变的坚强。

第二日傍晚时分，几乎在同一时刻，皇上与怡妃醒来了。

萧云浠的手指略动了动，趴在他身旁等候的宜宸与顾若兰便觉察到了。

“父皇，父皇。”宜宸轻轻的唤他。

萧云浠慢慢的张开眼睛，满含欣慰的望着宜宸与顾若兰：“朕之佳儿佳妇，果然不负所望。”

至此，宜宸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十一月二十八日，萧云浠在昭室殿中接过顾鼎呈上来的厚厚的卷宗，上面细数了周党所犯的种种罪行以及量刑结论。除主犯周傲良已丧身在景悦殿的大火之中，余者诸如敬贵妃、周盛、周昌华之流，理当问斩。

不过，对于安乐郡主周锦音，大理寺丞倒是在卷宗中做出了特别的说明：

“……当日，千牛卫二等侍卫顾哲信遵旨出温泉行宫往调诸军，不幸被逆党周盛所擒，安乐郡主不惜以自身清誉为借口，保全顾哲信性命，又趁夜助其逃脱逆党监控，调兵成功。臣等以为，安乐郡主虽系逆党至亲，然于危难关头，深明大义，请赦其罪，保留封号。”

对此，萧云浠当然准其所奏。

听完了顾鼎与大理寺丞的奏报，萧云浠沉默良久，才徐徐的道：“此案脉络清晰，证据确凿，审无可审。只是，行刑之前，朕还要见一见周氏，有一句话，需得当面问问她。”

“是。”顾鼎等人答应一声，躬身退出去安排。

周妙菱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临死之前，还能再见皇上一面。

她满心以为萧云浠会顾念旧情，赦免她的死罪，所以一进昭室殿的大门，她就“扑通”一声跪下了。

她拖着沾满灰尘的长裙，一边哭，一边跪行至萧云浠面前，哀痛的恳求他：“皇上，臣妾知错了，求您看在臣妾侍奉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看在晋王殿下的份上，看在臣妾与皇上的夫妻情分上，饶恕臣妾吧……”

面对她的哭诉，萧云浠没有过多的赘述，只淡淡的问了一句：“周氏，此番若你们举事成功，你会饶了朕的性命吗？”

敬贵妃一下子愣住了。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过，不管她想与不想，答案明摆着，以父亲周傲良的性情，为了稳定政局，他或许不会立刻要了萧云浠的命，但少则两个月，多则半年，他一定会用一种隐秘且狠辣的方式，让萧云浠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在父亲面前，她是没有话语权的，即使有话语权，她好像也未打算就此问题据理力争，因为她心里清楚，为了权利，那是必走的一步。

萧云浠见敬贵妃半晌不语，又补充道：“你我之间，从来只有政治较量，没有夫妻情分，即或有，也已在你决定举事的那一刻消失殆尽了。”

敬贵妃绝望的跌坐在地上，愣了半晌，才悠悠的开口问道：“那皇上还让我来做什么呢？见这一面，不如不见。”

萧云浠道：“叫你来，是想问你一件事。朕已查明，当年皇后难产薨逝，并非事出偶然，而是因为有人在她常坐的秋千架下面埋放了麝香。朕要当面问问你，此事，是否与你有关？”

敬贵妃呆呆的望了萧云浠一会儿，突然低下头笑了。

她先是抿着嘴笑，然后抬起头来望着萧云浠笑，最后，竟不顾一切的大笑起来：“皇上，你知不知道，臣妾即将问斩了。你叫人把臣妾从大牢里提至御前，不为别的，就为问这个？哈哈哈哈。”

她一边笑，一边自顾自的站起来：“皇上，说什么你我之间只有政治较量，说什么夫妻情分自举事的那一天起就消失殆尽。哈哈哈哈，皇上啊，你我的夫妻之情，打从臣妾入府的那一天起，就从未存在过吧？”

她一边大喊大笑着，一边在殿中兜起圈子，唬的刘玉赶忙行至萧云浠身边护驾。

“皇上，你问此事是否与臣妾有关。有啊，当然有关，上官宝儿死了，臣妾就能成为后宫之主。可是，也无关哪，她死了十九年了，你还是不肯立我为后！你忘不了她，你心里从未有过我，你为何不想一想，当年若不是周家，你们姓萧的如何平定嘉定之乱？！你萧云浠凭什么稳坐朝堂？！”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指点着萧云浠的鼻尖。刘玉大声的喝命她住口，又向窗外招呼御林军进来护驾。

敬贵妃还在不停的胡言乱语：“我本没有奢望的，我只想让你像天下普普通通的丈夫一样，对我有一丝关心，一丝疼爱，一丝怜惜，可是你有吗？你心里只有那个贱人！上官宝儿！依我看，你死的还太便宜了些！若依着我，准叫你受过万蚁钻心、万虫噬肤的苦，才慢慢的弄死你呢！上官宝儿，我周妙菱也要死了，你等着我吧，等着我去找你，去一口一口的咬下你身上的肉！萧云浠，是你先对我不起，是你先对周家不起！……”

她终于被御林军拖下去了，疯狂的叫喊声逐渐在宫苑中消失。

萧云浠面色煞白的跌回木椅中。敬贵妃最后说的那些话，声声入耳，声声入心，搅得他脑海中一片空荡荡的。是他先对不起她，是他先对不起周家，是吗？

萧云浠在御椅中愣坐了许久，才缓缓地开口吩咐刘玉：“周傲良已经死了，余者不成气候，翻不了天了。赦免周盛与周昌华的死罪吧，替周家保留一丝血脉。至于晋王与敬贵妃，去城外找一处空置的园子，让他们住进去，颐养天年。其余从犯，能免罪的也都免了吧。”

“皇上……”刘玉不解的唤了一声，心里想着：这是谋逆呀，十恶不赦之罪，怎能说免就免了呢？可这些事不是他一个宫人可以置喙的，刘玉只得躬身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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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继续向前。

十一月初三日，萧云浠批复了工部呈送的宜宸所居府邸的工程初稿，一切依照皇太子的仪制进行修建。

十一月初五日，内廷又发诏旨，再次确立了宜宸的储君地位，只等明年三月，行册封大典。同时，因朝廷歼灭了乱党，册立了太子，双喜临朝，特将明年的年号改为新正，于二月初开恩科取士，钦点翰林院供奉顾哲誉为主考。

在那封诏书的末尾，还用涓涓细楷明确的写着：

尚书左仆叶顾鼎之幼女顾若兰，肃雍德茂，温懿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今指与太子为妃，于册封典礼后举行大婚，钦此。

册立皇储与迎接新年的喜悦气氛，很快赶走了盘踞在人们心头的阴霾。大昱朝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