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若兰再向靶场的另一边望去，见山坡上一株粗壮的老槐树底下，正有一个身影望着试射的兵士们出神。那是安乐郡主。如此说，靶场中一定有二哥在了？顾若兰这样想着，放眼搜寻，果然在一群兵士中间，找到了顾哲信的影子。他大约是射中了，正拍着旁边一人的肩膀开怀大笑呢。

好一对冤家。照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明了彼此的心意呢？顾若兰略一思忖，便改变了脚下的路线，绕过靶场，向周锦音所在的方向走去。

“安乐郡主安好。”她行至周锦音面前，俯下身去向她施礼。

周锦音没料到会有人来，及至转过头看见是她，不觉面上飞出一片红晕：“是你。”

顾若兰假装没看出她的窘态，自顾自的又施一礼，笑道：“上次在胡同口，多谢安乐郡主出手相助。”她说的是安乐郡主滚到马下救那个小男孩儿的事。

“不必谢我，救他的是四殿下。”周锦音面无表情的答了一句。

顾若兰却毫不在意，继续道：“有心即是功德。四殿下的事，也要多谢郡主——”

她的话刚说到这里，却被周锦音挥手打断了：“我不想掺和你们的事。”

这是实话，那天回去以后，周锦音想了很多。

她知道周家与晋王的奢念，也知道顾家与宜宸的关系，照目前的形势发展下去，晋王与宜宸之间迟早有一场大战。自己是周家人，却偏偏喜欢上了顾府的二公子。这本该是一件极为难、极煎熬的事，可是现在对她来说，这样的为难与煎熬却成了求之不得的稀罕物。

因为她喜欢的那个人，非但没有表露过对自己一丝一毫的爱意，反而不止一次的、明确的指责她，说她“藐视任何人”，说她是“蛇蝎妇人”，说她“那么坏”，说她跟着自己的祖父、父亲、姑姑和表哥，学不来任何好。

他压根就不喜欢自己。周锦音每每想到这里，就忍不住要掉眼泪。她气他无情，气他冷酷，气他不为所动，也气自己一厢情愿，气自己怎么就那么没脸没皮的、时不时的想起他。

可是，这气在她心头只停留了那么一瞬，片刻过后，她脑袋里就只剩下他那张灿烂的笑脸和她靠在他臂弯里时的情景了，她永远忘不了他把自己救出水面时的样子。

哭也哭够了，气也气够了，最后，在她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一个念想：他在一日，她守他一日，等到有一天，他要成亲的时候，自己就剃了头发当姑子去。

对她来说，尘缘都可抛却了，还管那些尔虞我诈的权利斗争做什么呢？

周锦音说完了那句话，转身欲走，孤独是她自己的，她不愿叫任何人看出自己的心思。

可她的孤独就写在脸上，顾若兰怎么会看不出来呢？更何况，为小男孩儿道谢、提起宜宸的事，都只是她用来做开场白的幌子，她又不是为了说那些才来的。

顾若兰闪身在她面前一挡，然后就大着胆子挽住了她的胳膊，拉着她一起朝靶场中望了望：“郡主喜欢射箭吗？”

周锦音没料到她敢这样，若在平时，如果有人敢这样对她动手动脚，她一定要甩她一个大大的耳光。可是现在，当顾若兰拉着自己一起向下面望的时候，她非但没顾上生气，反而还有些胆怯似的。

“郡主会射箭吗？”顾若兰丝毫没留意她的情绪变化，还在自顾自的讲下去，这个人射中了，那个人射偏了，这个人力气用小了，那个人的弓箭旧了。末了，她突然拉起周锦音的手道：“郡主骑马骑的那样好，一定也会射箭吧，郡主教我射箭吧。”说完，她就拉着周锦音向靶场走去。

以周锦音的力气，若认真与顾若兰拉扯，哪会轻而易举的被拽走？可她却踉踉跄跄的随着她的脚步去了。

开阔的草场中间，设了十余个箭靶，这会儿，军士们都围在另一端，听顾哲信讲射箭的动作要领。

顾若兰故意装作惊讶的同顾哲信打招呼：“二哥，原来你也在。”

军士们散成一排，顾哲信抬起头来，没注意自己的妹妹，先看见了躲在她身后的周锦音，面上不觉一怔。

“安乐郡主安好！”军士们纷纷向周锦音行礼。再站起来的时候，气氛就远不似刚才热烈了。

周锦音也感受到了这样的气氛变化，她心中一冷：他们都不敢在我面前说笑，难怪我不能走进他的世界里去。

可是这样的念头只在她脑子里闪了一下，就被顾若兰接下来的说辞赶跑了：“我请安乐郡主教我射箭，谁肯借咱们弓箭一用？”

军士们都垂着头不吱声，他们还没听过谁敢与安乐郡主并称“咱们”。

顾若兰便望着顾哲信使眼色。

“哦。”顾哲信忙答应了，把自己用的弓箭向前一递：“用我的吧。”

顾若兰接过来，转呈周锦音：“先请郡主演射。”

周锦音也不推辞，伸手接过来，搭箭拉弓，只听“噗”的一声，羽箭飞出去，稳稳的插在箭靶上，不过并没有射中靶心。

“好！”顾若兰赞叹一声，然后就转过头去问顾哲信：“二哥，此箭如何？”

顾哲信点头道：“嗯，女子之中，也算难得的了。”

“还能改进吗？”

“能。若姿势再规范些，力道上还能增加三成，准头上也能更好些。”当中点评安乐郡主的射箭姿势，这在军士们看来是不可想象的，可出人意料的是，安乐郡主并没有神色不悦。

“真的吗？不如你来教我们吧。”这句话愈发大胆了，教你就教你，什么叫教你们？谁敢自命做安乐郡主的师父？

众目睽睽之下，顾哲誉犹豫着没有移动脚步。

“来呀。是不是这样？郡主这样握弓对不对？”顾若兰一边说，一边示意周锦音把弓端起来，以便让顾哲誉指导动作要领。

谁也没想到，周锦音就真的依言将弓端起来了。

郡主都甘愿做学徒了，顾哲信没理由再推辞做师父。于是，他也就顺理成章的走上前去，教周锦音如何握弓，如何放箭。

“手再端平一点。”

“胳膊不要夹着，放开一点。”

“腰再挺直一些。”

军士们都在心中暗自称奇：安乐郡主居然也有这么温顺的时候。

可光靠言语是很难将姿势纠正正确的。男女有别，再加上地位悬殊，顾哲信也不好亲手帮周锦音做出调整。

没办法了，他只好一挥手唤过阿毛：“阿毛，你过来！”

这是上次把周锦音拦在丹凤门外，险些挨了周锦音鞭子的那名兵勇。

顾哲信让他端起弓来，亲手帮他把姿势调标准了，给周锦音做示范。周锦音便照猫画虎，学着他的样子做起来。

“好，差不多了，放一箭试试。”

两个人一起松了弓弦。羽箭激射而出。阿毛的那一支正中靶心，周锦音的那一支呢，虽比刚才的好了一些，离靶心却还有一段距离。

“大哥！我射中啦！”阿毛以前学过射箭，但技艺向来平平，现在经顾哲信一指导，居然轻轻松松的射了个十环，忍不住高兴的叫起来。

军士们之中，也有几个替他高兴，情不自禁的发出赞叹之声的。但绝大多数人都选择了沉默，他们怕周锦音自认为失了颜面，借题发挥处置人。

可是周锦音却把头一转，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恭喜你。你比我射的好！”

很寻常的一句话，可从安乐郡主的嘴巴里说出来，就不能不让人觉得感动了。她赞美了别人。

“好！好！好！”军士们挥舞着弓箭高喊起来。不知他们是赞安乐郡主说的好呢，还是赞阿毛射的好。

靶场上的气氛重新变得热烈起来。周锦音第一次觉得，这些生活在权利金字塔最底层的普通兵士们，其实是一群很真诚，很质朴，也很可爱的人。

“呀，我刚想起来，帐篷里还煮着茶呢。”任务完成了，顾若兰找借口抽身而退。

周锦音也想走，却被顾若兰拦了一把阻住了：“郡主再练一会儿吧，明日得个好彩头，好去御前请赏。”说完，她就转身走了，没给周锦音留下任何追上去的机会。

离开靶场后，顾若兰没有再做任何停留，她一路前行，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去。

可是等她回去的时候，却发现宜宸与辽王宜宥已经在等她了。

“辽王殿下安好——”

她刚要向他们行礼，辽王宜宥就大手一挥，叫她起来了。

刚才，在辽王宜宥的营帐中，宜宸已经仔仔细细的向他阐明了利害关系。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颇有些不以为然：“四弟，这你放心，跟我干的那些人，都是死士，绝不会出一点差错。今晨我已经叫他们歃血起誓，就算严刑加身，他们也不会吐露半个字。再说了，我这也是为你好啊。如今这形势，我算看清楚了，我已经储位无望，不过，立谁也不能立他，你放心，大哥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