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宸与顾若兰从北路行宫出来，一路向南，先来到西市的牌楼前。

顾若兰望了一眼写在高高的牌楼顶上的四个金字“大昱西市”，忍不住赞叹道：“想不到这么气派，老实说，我虽常去王街与眉清河，来这里还是头一遭呢。”

宜宸将她的手一拉，笑道：“那为夫今日就带娘子好好逛逛。”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向里走。冷不防被看门的小吏抬手拦住。

“干什么的？”那小吏一边剔着牙，一边斜着眼睛没好气的问。

顾若兰与宜宸对视一眼，均在心中暗想：这还没进去呢，麻烦已经来了。

顾若兰道：“来这里，当然是买东西啦。”

“呦，小娘子口齿挺伶俐啊。准备买什么呀？”那小吏说着，将眼睛向顾若兰身上一飘。

宜宸赶忙踏前一步，客客气气的道：“这位大哥，我娘子要回娘家，特来西市买二斤牛肉，称一点糕饼，给老岳父、老岳母带回去。”

那小吏听了，不屑的笑了笑：“嘿呦，够阔的呀，这么点东西也值当的进去一回？拿来吧。”说着，把一只油腻腻的大手向前一伸。

宜宸“嘿嘿”干笑了两声，不解道：“拿，什么？”

那小吏将从嘴里剔出来的肉丝向地上一弹，冷笑道：“我说呢，看你这打扮也不像个阔主，原来不懂规矩，现在不比从前啦，要进宫市，先交易钱，每人每天二十吊。”

“易钱？”宜宸不解的重复了一遍。

“对，易钱，所谓买者以钱易物，卖者以物易钱，市吏大人起的这名字好不好？至于咱们嘛，费心劳力的在这里看门、打扫、维持秩序，难道不该收点易钱吗？”

宜宸又与顾若兰对视一眼。

顾若兰道：“可这易钱也太贵了。二斤牛肉十五吊，两包糕饼六吊，你收的易钱比我们买的东西还贵了两倍。”

小吏嘻笑道：“要不我说你们阔呢？要我说呀，干脆再等几天，等攒够了其他要买的东西再来。这大热天的，你走了他不上火？说不定等你从娘家回来，被窝子里就没有你的地方儿了。”

顾若兰听这话说的实在下流，禁不住一张粉脸胀的通红。她把宜宸拉到一边，小声嘀咕道：“我说不来吧，你非得来，没得听这些气人话！”

宜宸将她往怀里一揽，坏笑道：“别生气，好娘子，我被窝里都是你的地方！”

“你！”顾若兰气的嗔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也成了跟他一路的了。”

两人正说着，却见一辆官家马车徐徐驶来。那马车行至牌楼底下，未做任何停留，便径直驶了进去。

顾若兰不解道：“他怎么不用交易钱？”

小吏回答：“这是新任礼部尚书府上采粮的马车，当然不用收易钱，要不被礼部尚书知道了，告到御前，这易钱还收的成吗？市吏大人说啦，这叫有取有舍。”

哦，怪不得他们这样明目张胆的横征暴敛，朝中却无人知道呢，原来是只对平头百姓下手。

“京城这么些官宦之家，他们府上买粮的、买布的，难道大哥都认识？”宜宸又问。

“那当然！咱吃的就是这口饭。从前那个门吏不中用，早被市吏大人赶走了。”

“大哥好脑力！只不知这易钱收上去了，怎么个分法呢？大哥劳苦功高，得占大头吧？”

那小吏不说话，只伸出两根手指在眼前比了比。

“大哥得两成？”

那小吏干笑了两声道：“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脸，我得两个子儿，剩下的全都得上交。好了好了，我说你们小两口，别只顾着扯东扯西了，倒底是进还是不进？”

“进！”宜宸赶忙从怀里掏出两串钱：“老岳父的事儿耽搁不得，等会儿我再买点别的，平平帐。”

那小吏笑着将钱接过去：“小娘子命不错，招了个女婿会疼人儿。”

“好说好说。”宜宸打着“哈哈”，带顾若兰进去了。

“这门吏好讨人厌。”顾若兰嘟着嘴道。

“错不在他。冤有头、债有主，咱们今日且看看，来日再跟他们算总账。”

路边，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扛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步履蹒跚的走着。许是东西装的太多了，实在背不动，只好卸下来歇歇脚。宜宸见了，赶忙上去帮忙，送了他好长一段路。

“这老爷爷太可怜了，为了少交点易钱，十次的东西攒着一次买，都累的驼不动了。”顾若兰一边帮宜宸抹去脸上蹭的黑灰，一边忍不住感叹。

“嗯。你发现了吗？这市场上冷清清的，更没见一个孩童的影子，他们按人头收费，大家都不愿意进来逛了。”

顾若兰点点头。

两个人又向前走，来之前还兴高采烈的，现在见到市场上死气沉沉的样子，反而一点兴致都没有了。

走到一处水果摊前，见几名小吏正凶神恶煞的对那卖水果的小贩呼来喝去。

“快装快装！荔枝装一筐！二十个西瓜！再来两筐葡萄！”那小吏一边说着，一边“扑扑”两拳捣碎了两个瓜，几个人“呼哧呼哧”的大嚼起来。

小吏们吃完了，把嘴一抹，将小贩装好的水果向马车上一放，大摇大摆的驾着马车走了。

宜宸忍不住走上去问：“老板，他们是？”

“市吏大人的手下，说晋王府今日大宴宾客，来买水果的。”

“可没见他们给钱呀？”顾若兰问。

那小吏哭丧着脸向旁边一望：“喏，用那些换的。”

顾若兰走上前去翻着看了看，尽是些府中的夫人、小姐们穿剩的衣裳，有些都在箱子里捂的发霉了，破旧不说，这些官样衣裳，老百姓拿回去穿不得、卖不得，能做什么用呢？

那卖水果的小贩一边在摊前收拾，一边唉声叹气：“这买卖不能做了。一条街关了十几家水果铺子，不差我这么一个小摊。可怜我娘子，挺着个大肚子跟我受苦。我这娃儿傻呀，怎么偏偏托生到我家里？”

顾若兰听他说的可怜，忍不住道：“大哥，给我称二斤香梨吧。”

水果小贩听了，惊喜的抬起头来：“好好，这位娘子随便挑。”

梨称好了，宜宸算账掏钱，却不禁大吃一惊：“这么贵？宫——贡梨也不过这个价？”

水果小贩苦笑道：“能不贵吗？易钱摊在里面了。人家卖米的、卖面的，还能凑合着维持，这些可吃可不吃的东西，一烂一箩筐，没人要！你要嫌贵，那些被他们糟蹋了滚在地上的，随便捡点去吧。反正明天我也不打算干了。”

“算了，就要这个吧。”顾若兰向宜投去一个愁苦的眼神。

宜宸轻叹一声，苦着脸付了帐。

再往前走，宜宸的面色愈来愈黯淡。顾若兰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却又无可奈何。

两个人默不作声的走了一段路，宜宸突然道：“晋惠帝时天下荒乱，百姓饿死，晋惠帝曰‘何不食肉糜？’今日之我，不像晋惠帝吗？过去，我只知要除去周党，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今日我才算真正懂了，周党当权，于皇家而言，不过是失去一点权力，于百姓而言，失去的可能是生命。小小一个宫市，已被他们搅和的人无宁日，更别提赈灾、安民了，不除周党，是对不起百姓、对不起天下。”

顾若兰听了，望着宜宸赞许的点点头道：“你不是晋惠帝，你是北周武帝，沉毅有智谋，迟早有一天，会除去当权之晋公的。”

宜宸望着顾若兰轻轻一笑，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许久，宜宸道：“我逛乏了，咱们回去吧。”

顾若兰点点头。于是，两个人满怀感愤的离开了西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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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哲信等了好几天，也不见放了狠话的安乐郡主有什么动作，早把这事儿丢开了。倒是他的那些同僚们，再看顾哲信的时候，纷纷换上了一幅钦佩的表情。

五月末的一天，离丹凤门不远的温泉池突然热闹起来。成群结队的小太监、小宫女们忙着洒扫地面、铺陈饰物，进进出出的一阵慌乱。

“安乐郡主要来温泉池沐浴。”大家都这样说。

顾哲信对此嗤之以鼻：“大热天的洗温泉浴，真是不知道怎么想的。”

张千提醒他道：“你小心点，说不定是来找你麻烦的。”

顾哲信一脸不屑：“我又不伺候她沐浴，她能赖我什么？”

张千听了这话，忍不住“哈哈”一乐，他蜷起手臂照着顾哲信的胸口一击：“你小子想得倒美，伺候郡主沐浴。”

顾哲信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挠着头傻傻的一乐，脸已涨红了。

傍晚，安乐郡主的仪仗浩浩荡荡的开进了温泉池所在的宫苑，久已无人问津的宫苑周围挂满了红色的宫灯，看起来好不壮丽。

今夜轮到顾哲信率队巡逻，张千临出宫前，还不忘再次嘱咐顾哲信：“兄弟，一切小心。”

顾哲信冲他摆摆手道：“放心吧。”

顾哲信不是个善于动脑子的人，所能想到的无非是安乐郡主攀诬自己好吃贪睡，站岗巡逻不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