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宸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是派人去顾府把顾若兰请来。自己昏迷了一夜，她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子了。

他在心里计算着时间，此去顾府，来回至少要大半个时辰才行吧。可没想到，才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他派出去的人就带着顾若兰进来了。

“怎么，这么快？”许是流了太多血的缘故，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很虚弱。

顾若兰没回答他的话，而是快步冲到他的床前，跪伏在他身畔。她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缓缓的抬起手，轻轻的摸了摸他的脸颊。她的眼泪又流出来了。看的出来，她昨夜应该已经哭了很久，眼圈又红又肿，现在是旧痕添新痕。

行宫里的小太监赶忙在身后回道：“奴才压根没去顾府，刚赶着马车出了行宫的大门，就在大路边的树荫底下看见顾姑娘了。”

在路边的树荫下看见她？她是一早来的，还是一夜没回去？宜宸看了看她身上穿的衣裳，还是昨日参加龙舟比赛时穿的那身淡黄色的，再看她的发髻，钗环松松垮垮的坠在上面，鬓角满是乱发，脸上布满尘灰之色。呀，她是一夜没回去，她在行宫外的大路旁守了一夜。这么长的时间，没水没饭，没被没床，她怎么熬来？

宜宸胸口一紧，很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醒过来，怎么忍心让她风餐露宿了一整夜。

他想抬起手来替她抹掉眼泪，努了努力气，才发现根本用不上劲儿。

“你别动。”顾若兰自己把眼泪抹去了。

“那你别哭。”

“好，我不哭。”顾若兰嘴上说着不哭，眼泪却不自觉的往外流，她就又抬起手来抹了一下。

“我不碍事了。我很后悔，不该忍着不出手，叫你担心。”

“我也很后悔，不该叫二哥去救你，若他不去，你一定已经出手了，哪至于受这样的伤。”

宜宸听了，嘴角浮出一丝笑意，道：“很可惜，这天底下，可没有卖后悔药的。”

顾若兰又抹了一把眼泪，替他掖了掖被角，柔声道：“你别说话了，闭上眼睛休息。”

“我不。把你叫来了，我又闭上眼睛，那不是白叫你来了？”

顾若兰抿了抿嘴唇，没说话。可是只过了一会儿，宜宸就又把眼睛闭上了。

“你不是不闭吗？”

“我想了想，闭上也行，反正睁着闭着都一样，都能看见你……”

说完了这一句，他就又虚弱的睡过去了。

这一觉，大约睡了两三个时辰。醒过来的时候，看见顾若兰就守在床头坐着。她已经洗净了脸，头发也重新拢过了。

这一次醒来，宜宸的精神比早晨好了不少，脸上浮出来的笑容看起来很明显了。

“你还笑。”顾若兰也已经不哭了，面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灵动与羞涩。

宜宸不说话，只是一瞬不瞬的笑望着她。

“渴不渴？喝点水吧。”顾若兰起身去外间的圆桌上倒了一杯热水。

她端着茶杯走回来，刚在床前的矮墩上坐定，宜宸就笑着问她：“我怎么喝？”

顾若兰一愣，是啊，他怎么喝？他起不来身，只能平躺在床上，用茶杯喝水，不是要洒在枕头上了？

“你喂我吧。”宜宸又道。

顾若兰心道：这还用说，当然是我喂你，只是用什么喂呢？汤匙恐怕也不好使。她正想着，突然一低头，瞥见宜宸一脸坏笑的望着自己，这才明白他说的“喂我”的含义，面上不禁一红，嗔道：“你想的美。”

顾若兰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寻找可以喂他喝水的工具。

宜宸躺在床上笑嘻嘻的催道：“快喂我吧，等会儿水要凉了。”

顾若兰就红着脸回过头去瞪他一眼。

这时，她突然灵光一闪，道：“咦，有了。”她快步走到外间的五斗柜前，叮叮当当的一阵翻，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握着一柄舀茶用的茶勺，笑道：“这个好不好？”

那茶勺像个水槽似的，正好可以把茶杯里的水导到宜宸的嘴巴里。

宜宸见了，收起笑容无奈道：“你这个小脑袋瓜，还能再聪明点吗？”

顾若兰一笑，端着茶杯回到床前，要用茶勺喂他喝水。

宜宸这才道：“算了算了，你扶我起来吧。”

“你起的来？”顾若兰有些吃惊。

宜宸回望她一眼，坏笑道：“起不起得来，看你用什么喂了。”

“好哇，你骗我的。你既然起的来，肯定也能自己喝水喽？”她说着，把茶杯往矮墩上一蹲，作势要去。

宜宸忙道：“别走别走，这可真的不能了。你还得扶我一把才行。”

顾若兰转过身，见他正在手肘上加劲儿，想撑着坐起来，看起来很吃力的样子。她赶忙走上去帮忙，扶着他略支起头，把水喝了。

重新躺下的时候，可能牵动了伤处，宜宸疼的一咧嘴，忍不住“啊唷”了一声。顾若兰心中一动，这才明白他是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自己开玩笑，好叫自己宽心的。本来嘛，肚子上中了那么深的一剑，流了那么多血，昏迷了整整一夜，哪有这么容易就恢复的？早知如此，自己就口对口的喂他一次又怎么了？二哥不是还口对口的救醒了安乐郡主吗？想到这里，顾若兰不禁面色一红。

“你笑什么？”宜宸问。

“嗯？没什么。”顾若兰赶忙否认。

顾若兰把茶杯重新放回外间的圆桌上，就走回来坐下，与宜宸一递一声的说话。

“你说，这次的事，谁是主谋？”顾若兰问。

宜宸敛了神色，转头望着床帏顶端，边想边道：“应该不是周党。周傲良不会拿自己孙女的命开玩笑，而且沉香的事情刚过去，他们应该没这么快动手。”

顾若兰点点头。

“也不会是大哥。他现在的对手还不是我，以兄弟情分论，他也不会想伤我的性命。”

“嗯。”顾若兰又点头赞同。

“那会是谁呢？”宜宸似是询问又似是自语的道。

“赵王呢？”顾若兰突然问。

“更不可能了，是他把我从水里救出来的。他从不掺和这些事，他也没有动机呀，就算我们三个都倒了，还有英亲王呢。”英亲王是萧云浠的幼弟，是宜宸的叔叔辈。也就是说，萧云浠宁可兄终弟及，也不会让有着大业国血统的赵王宜宏继位。

“可我总觉得他的眼神怪怪的。”

宜宸闻言，转过头来望着她一笑：“你才见过他几面，就能看出来怪不怪了？”

他顿了顿，又转回头去续道：“那不是怪，那是人之常情。他很可怜的，与我一样都是自幼丧母，不同的是，我的母后走了，还有母妃，他的母妃没了，他就什么都没有了。没娘的孩子真可怜。我还记得小时候，那些太监、嬷嬷都欺负他，天那么冷了，还给他穿着单衣，还有他穿的靴子，永远都小一号，脚指头在里面挤着，伸都伸不开。母妃看着实在不像，就把他叫到永福宫来吃一顿饭或者宿一夜，可他每次都很有礼数的略坐一坐就走了，大概是知道自己出身不好，怕敬贵妃借机刁难永福宫吧。”

顾若兰一句话都不说，只静静的听宜宸讲。

宜宸又道：“等他略大了些，就不喜欢在宫里呆着了，总是天南海北的到处乱跑。我曾经问他，为什么总喜欢出去，他说，他在寻找，我问他找什么，他就不说话了。你没看见他说这话时的表情，那么冷漠，那么孤独。寻找，找什么呢？宫里什么没有，还非得跑出去找才行？现在想想，他大概是在找爱吧。”

宜宸说到这里，又转过头来望着顾若兰道：“我这几个兄弟，二哥不用说了，与我愈行愈远，迟早有一天要兵戎相见。大哥呢，现在还不好说，但他既然存了这样的心思，就难保不付诸实践。也许，若干年后，能与我叙兄弟情分的，就只剩下三哥了。”

顾若兰听到这里，心中蓦地一酸。她突然觉得，也许宜宸才是那个最孤独的人。什么是孤独？心中无爱的人不会觉得孤独，只有心中有爱却又得不到回应的人，才会觉得孤独。就像宜宸对辽王宜宥和晋王宜宾这样，他心里有他的哥哥们，他的哥哥们却心中无他，这就是孤独。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他不是很可怜吗？

顾若兰这样想着，忍不住伸出手去，将他的手掌一握。

宜宸不知她为何突然这样热情起来，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玩笑道：“晌午了，该用膳了吧？要不，还是你喂我？”

顾若兰刚被他说的一阵感动，这会儿见他又没个正形的乱开玩笑，忙红着脸把手抽出来，嗔道：“都伤成这样了，还不正经呢。”

宜宸委屈道：“谁不正经了？我躺在床上，你不喂我我怎么吃？是你自己想歪了，还赖人呢。”

顾若兰明知是他狡辩，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反驳，不禁羞的满面通红，站起身来道：“我不在这儿吃，我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