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宸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向顾哲信强挤出一丝微笑：“是她叫你来的？”他虽问了这一句，却好像并不需要等待他的回答似的。他默了一默，拼劲最后一口力气吩咐道：“哲信，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把我送到离此不远的，北路行宫去，不用，回宫了。”

顾哲信不明所以，只是使劲儿的点头道：“好，四殿下，你放心。”

宜宸听了，这才放心的闭上眼睛。

“四殿下！”顾哲信又唤他。

宜宸又努力的将眼睛睁了睁。

顾哲信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忙从腰间掏出那枚扳指问：“四殿下，这个——”

他本以为要向宜宸解释很久，谁知宜宸一见到那枚扳指就已经懂了：“把它，放到他们，身上去。”宜宸说着，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两具黑衣人的尸体，便闭上眼睛，一动都不动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昏迷不醒了。

顾哲信又唤了他两声，不见他有什么反应，只好依言将扳指藏好。

这时，辽王宜宥已从戍门卫搬来救兵，堪堪数百人马。

“围起来！”辽王宜宥骑在马上发号施令。

“辽王殿下！”顾哲信一边抱起宜宸，一边大声道：“刺客已被杀退！四殿下身受重伤，失血过多，需要尽快延医用药！回宫来不及了，先送去北路行宫！”

“是你们杀退了——”辽王宜宥看了看满地鲜血，犹豫道：“可是父皇有旨，叫送四弟回——”

顾哲信不想多与他废话，只抱着宜宸大喝一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四殿下性命垂危，你们谁担待的起？！去北路行宫！”

“是，是，去北路行宫！快！”辽王宜宥忙随声附和。

于是，兵士们重新整队，顾哲信一马当先，带着宜宸飞快的向北路行宫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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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在宫禁西部的赵王府，规模并不宏大，从外观上看起来，可能还比不上一个三品官吏的府邸。赵王宜宏与他的王妃韩素云就住在这里。

这是宜宸被行刺后的当天夜里，王府的后院中，赵王宜宏正借着不甚明亮的灯笼光，摩挲着他那条镶了六颗龙珠的郡王腰带。他面色凝滞，眼神淡然，看不出是喜是悲。

“谁？”忽然，他警觉的抬起头，低垂着眼睛严厉的喝问。

“是臣妾，殿下。”赵王妃韩素云从宜宏身后的连廊上走下台阶，一边说着，一边俯下身子去行礼。

“你知道我的规矩。”赵王宜宏头也不回的说。

赵王妃抿了抿嘴唇，没有出声。

赵王沉默了一会儿，放缓了语气道：“算了，我不追究你，你回去吧。”

可是赵王妃只是不自禁的将肩头耸动了一下，并没有移动脚步。

“你——”赵王宜宏回过头来，带着三分质疑、七分恼怒的望着她。

赵王妃却并无怯意，她的胸口起伏了一下，鼓足了勇气问赵王道：“殿下被封为六珠郡王，不开心吗？”

赵王宜宏没料到她会这样问，联想到在康宁城的重时园中圆觉带给自己的消息，他微微的蹙了蹙眉：看来，他不能再用老办法应付她了。

这样想着，赵王宜宏的面容缓和下来，甚至还微微的带上了一些笑意：“开心，怎么会不开心呢。”

可是赵王妃却一字一顿的道：“不，殿下并不开心。”

赵王宜宏心中一震，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知道了多少他的秘密。

赵王妃向前迈进了一步，抬起头来望着宜宏的眼睛：“殿下想成为六珠郡王，却不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对吗？”

不错，她说的对，这正是他心里想的。

那是在三年前的八月十二，那天傍晚，他带着满心欢喜跑到昭室殿去向萧云浠报告小郡主出生的喜讯。他有女儿了，他做父亲了，他可以被晋封为四珠郡王了。

可是，走进昭室殿的大门后，他看到的是一张满面哀愁的脸。萧云浠颓丧的坐在龙椅上，摩挲着上官皇后留下来的遗物，眼中满是凄婉，甚至还挂着些许泪珠。那些泪珠亮晶晶的，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什么事？”萧云浠淡淡的问了一句，那语气中，似乎还有带着一种被打扰后的不耐。

他只好把笑容收起来，换上尽量平静的语气回禀道：“父皇，王妃诞下了小郡主，儿臣特来，请父皇赐名。”

“唔。”萧云浠浅浅的应了一声：“好。”他嘴上说着好，面上却没有一丝喜悦。他仰起头来，望着昭室殿上方那些雕了花的高高的房梁，或者他没有望向房梁，只是望着房梁间的那些虚空。他沉默了那么久，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半晌才低下头来悠悠的道：“朕这一时，还未想出什么好名字来。等过些日子吧，啊？”

赵王宜宏心中一顿，一种久违的失落感袭上心头，来时路上的喜悦一下子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萧云浠没有说话，大概是在等着他跪安告退。可是他没有急着起身，他固执的一动不动的跪在下面，等待着。

“还有什——”萧云浠的话已经问出了一半，才突然想起来他没有告退的原因，于是，他半是解释，半是决定的改口道：“赵王妃诞下小郡主，该晋你的爵才对。可是再过两天，就是皇后的周年祭了，宫中不宜大肆庆祝，不如等到新年的时候吧，新春庆新生，说起来也吉利。”

他本该为这些话恼怒的，他可以生气、可以失望、可以气愤，可是奇怪的很，这些感觉，他心里居然一样儿都没有。他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可为什么还要固执的跪在下面等待呢？他这是自取其辱吗？

“是。儿臣告退。”赵王宜宏一边说着，一边僵直着身体叩了一个头。然后，他站起身来，决绝的走出了昭室殿的大门……

后来，还未等到新年到来，他的女儿就患恶疾夭折了。所以，他一直未等到四珠郡王的腰带。可是现在，因为他救了他，救了宜宸，救了上官宝儿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的儿子，他就被晋封为六珠郡王了！可笑吗？可笑吗？！

他心里有个声音在狂喊、在咆哮，脸上却平静的没有任何波澜。

没有表情就是最大的表情。许是他的眼神出卖了他，许是她早就已经洞悉他的心路，赵王妃又踏前了一步，她抬起手来搭在他的胸前，仰着脸望着他道：“殿下，你恨父皇，恨四弟，是吗？”

是！是！！是！！！他在心里歇斯底里的狂喊，胸口因激愤而微微的震动起来。

另一段记忆从他眼前浮过，虽然这记忆很短，却在他过去二十余年的生命中清晰的重复过很多次。他很奇怪为什么人可以记住那么小的时候的事。那时候，他应该才只有四岁。

那一年的深秋，他的母亲——肃妃吕氏去世了。若干年后，他才知道那天的日期是十月二十，当时却只是觉得天气很冷很冷而已。

母亲是在深夜离世的，他的奶娘把他搂在怀里直掉眼泪。他那时还不明白死亡的含义，就问奶娘：“为什么母妃睡着了，你们要哭呢？”

奶娘说：“哭是对娘娘的思念。等天亮的时候，宫里还会打起白幡，娘娘想殿下了，就会寻着白幡回来的。”

他在奶娘的怀抱里沉沉的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他以为母妃也醒了，可他拼命的摇她的手，她就是不睁开眼睛。

他急的大哭，可是奶娘却把他抱起来，用自己的脸颊堵住他的嘴劝道：“好殿下，不要哭了，不能哭了。”

他不解的问：“我思念母妃，为什么不能哭呢？奶娘，为什么你们也不哭了？你们不思念母妃了吗？”

奶娘眼圈一红，强忍着道：“皇后娘娘有孕了，阖宫大庆，不叫听见哭声。”

“是皇后娘娘不叫我思念母妃了吗？”

奶娘一把将他的嘴捂住，悄声道：“好殿下，小点声。”

奶娘把他抱出寝殿，他看见屋檐下、连廊里并没有打起白幡，反而挂满了大红宫灯。

他着急的问奶娘：“你为什么叫他们挂灯笼？为什么不挂白幡？你们不挂白幡，我的母妃就回不来了。”

奶娘又一次伸手握住他的嘴：“殿下！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时隔二十多年了，现在想起来，他好像还能体会到当时奶娘握住他嘴巴时那种窒息的感觉，好像还能看到屋檐和连廊下的那些大红灯笼随着瑟瑟秋风摇来晃去的影子。他笃定的认为，是皇后娘娘，叫他的母妃永远也回不来了……

“殿下？”赵王妃的轻声呼唤，将他从回忆中拉出来。

他心头猛的一动：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呢。他很快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推掉了她抚在自己胸前的小手，继而转过身，抬头望向无尽的暗夜虚空，故作轻松的道：“瞎说什么呢，怎么会？”

“殿下。”赵王妃又唤了他一声，伸手从背后将他的腰环住了。她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脊背上，柔声道：“殿下，请你相信臣妾，你心里的话，都可以放心的对臣妾说，臣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