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予元年的中秋之夜，未央宫内一片灯火通明。

继位不满一年的大昱皇帝萧云浠，正凝眉站在庭院中，看着一队接一队的宫女、太监脚步匆忙的在后殿中进进出出。

他的皇后正在殿中产子，时断时续的惨叫声已经响了近三个时辰了，却依旧没有好消息传来。萧云浠想再传太医出来问问进展，却又怕耽误了皇后生产，心中焦急万分。

御前总管太监刘玉将盘龙纹梨花木椅向皇上身边挪了挪，试着劝道：“皇上，您又站了快一个时辰了，坐着等吧。”

“唔。”

萧云浠这才觉得腿弯处确实有些酸了。他扶着椅背缓缓的坐下去，一抬头，看见天上一轮圆月明亮皎洁。俗语云，月朗星稀，在这样月色如银的夜晚，星光被月光笼罩，是很难被世人辨认的。可偏偏就在今夜，那一轮明亮的玉盘右侧，分明有一颗明星在熠熠生辉，光洁闪耀不亚婵娟。

萧云浠会心的一笑：这是镇星，也叫福星，主四时广育万类，成功不愆。这是好兆头啊。

“礼部将册文拟好了吗？”萧云浠侧了侧头问。

“回皇上，早就拟好了。只等皇后娘娘诞下麟儿，奴才就可宣旨了。”

“好。”萧云浠答应了一声，又不自觉的站起身来。他的手按在椅子扶手上轻轻一扶，焦黄色的梨花木上就印出一圈浅浅的汗渍。萧云浠自失的一笑，他双手交握的时间太长了，手心中早已满是汗液。

随侍在侧的良婕妤讨好的笑笑道：“皇上不必心焦，女子生产，疼痛是常情。臣妾当年生皇长子时，也足足痛了五个时辰呢……”

一旁的敬妃听了，浅浅的一笑，抬起手扶了扶略有些松散的发髻，悠悠的道：“皇后娘娘可是金枝玉叶，你，拿什么与皇后娘娘相提并论呢。”

良婕妤一僵，笑容凝在脸上不知该往何处安放了。

“好了。安静些。”萧云浠正等的心烦，一点点声音都足以让他焦躁。

刚满六岁的皇三子宜宏挣开奶娘的手，从人群中走出来，在庭院正中跪下，双手合十，仰望苍穹，操着稚嫩的童声祈求道：“求上苍保佑弟弟平安降世，免祛母后痛楚。”

萧云浠闻言微微一愣，这个小人儿，倒有些心思。他转眼望了望九岁的皇长子宜宥和斜倚在敬妃怀中的皇次子宜宾，道：“你们两个也过来，跪下，诵平安经，替你们的母后祈福。”

“是。”皇长子宜宥答应一声，行至皇三子宜宏身边，默默的跪下了。

皇次子宜宾不情愿看了看敬妃，见自己的母妃干抖了抖嘴唇，面无表情，也只好悻悻的走出来，跪在冰凉的地砖上。

一阵夜风袭来，敬妃娘娘的衣袖随之飘动，她拢在袖口里的手指绞的更紧了些。

又等了半个时辰，时近中夜，就在敬妃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求皇上让皇次子起身的时候，寝殿中突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儿娇啼。

一直在殿内伺候的李嬷嬷“呼啦”一声打开殿门，脚不沾地的奔至萧云浠面前，喜气洋洋的扣下头去：“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后娘娘喜获麟儿。”

“果真吗？”萧云浠高兴之余，竟不自觉的问了一句废话。他是大昱朝的天子，皇后产子这么大的事儿，谁敢蒙骗他呢？“太好了，太好了。快，刘玉，宣旨！”

“是！”刘玉一躬身，毫不迟疑的从小太监捧着的捧盒中取过玉轴绫绢，朗声道：“六宫听宣！”

满院子的妃嫔、皇子、宫女、太监齐刷刷的跪下：“接旨。”

“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昔日先帝立储日缓，以致酿成嘉定之乱。朕继位之初，皇后无所出，心有惶惶然。不意旬月过后，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中宫传来喜讯。实乃天赐佳儿。今皇后诞下嫡子，日表英奇、天资粹美，着立为——”

“皇上！”突然，寝殿门口传来一声惊呼，一名白衣女子冲出殿门，打断了正在宣旨的刘玉：“不好了！皇后娘娘她，血崩了！”

“什么？”萧云浠闻言，大踏步的迈上殿前石阶。

刘玉跟在身后劝道：“皇上！血光之室，天子不宜擅入啊。”

萧云浠却如没听见一般，头也不回的闯了进去。

“这……”刘玉叹一口气，把圣旨重新放回到捧盒中，招呼着李嬷嬷并两三个宫女道：“快，快进去看看。”

室内烛火通明，恍如白昼。皇后上官宝儿侧着脸躺在床上，发丝凌乱，气息奄奄。她苍白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声音虚弱的几不可闻：“皇上，臣妾，恐怕……”

萧云浠一把握住皇后的纤纤细手：“宝儿，不要说，你不会有事儿的。太医！”

“微臣在。”

“这是怎么回事儿？皇后怎么会这样？”

“这，这……”

“说呀！”

“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她，大龄得子，孕中不适，非只一日，产程太长，而且……”太医已经慌乱的不知所措了。

上官宝儿拼尽全力拉了一下萧云浠的手：“皇上，不要怪他们，他们已经尽力了。时候不多了，臣妾，还有话对皇上说……”

“好，你说。”萧云浠把上官宝儿的手拉起来，贴在自己的脸上。

上官宝儿看了看一屋子或站或跪的人，刘玉会意，赶忙吩咐道：“都出去候着吧。”

“雪娘留下。”上官宝儿轻声吩咐。

“是。”刘玉答应一声，带领一众人等步出殿门。

最初冲出殿外报告凶信的白衣女子从宫女手中接过襁褓中的婴儿，满面泪痕的留了下来。

上官宝儿望了望孩子，又看向萧云浠：“皇上，臣妾不能再陪您了。好在，孩子平安。”

萧云浠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被上官宝儿用眼神制止住了。

“皇上，臣妾想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

“臣妾想求皇上，不要立他为太子。”

“为什么？”

上官宝儿望了一眼床榻旁边的矮柜，萧云浠会意，亲自走过去，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只雕花木盒。他走回床榻旁边坐下，打开木盒，见里面装的是一只银灰色的旧布香囊。

“皇上可知，这是何物？”

萧云浠茫然不解。

上官宝儿道：“布囊中是麝香块。一个月前，臣妾命凌风回王府翻找旧物时，偶然在秋千架下面的泥土中挖出来的。皇上可知，麝香会令女子不孕。皇上可还记得，臣妾在王府时，最喜欢荡秋千。”

萧云浠闻言一惊：“不错，麝香会令女子不孕，当日，你最喜欢荡秋千。”

上官宝儿淡淡的一笑，道：“臣妾是独女，自父亲战死沙场以后，母家再无人在朝中立足，如今，臣妾又要走了，后宫险恶，人心难测，娇儿尚在襁褓，立储就是立敌，于他而言，百害而无一利啊。”

萧云浠懂了，可他现在更关心另外一件事：“宝儿，你既知有人陷害，为什么不告诉我去查呢？”

上官宝儿道：“臣妾命凌风暗访过了，当日府中人员众多，此事时隔日久，毫无证据可言，什么都查不出来了。”

萧云浠皱眉道：“宝儿，你查与朕查，效果怎能一样呢？”

上官宝儿抿唇轻笑：“臣妾知道，皇上一定有办法。可是，当年王府中上上下下几百人，若认真查办起来，一定会搅得后宫朝堂不安。皇上刚刚继位，大昱朝历经嘉定之乱，百废待兴，臣妾实在不忍心让皇上……”

萧云浠颇受感动，动情的唤了一声：“宝儿。”

上官宝儿继续道：“臣妾病已成势，自知命不久矣，本想产子后再禀报皇上，徐徐图之，只是没想到，臣妾走的这么急。”

萧云浠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

“所以臣妾求皇上，不要急着立太子，皇上如今春秋正盛，二十年后，等他长大成人，开府自立，若果然是个可造之才，皇上再立储不迟。”

“好，朕答应你。你放心，朕会好好教他。”

“谢皇上。皇上，臣妾还有一件事。”

“好，你说。”萧云浠眼中已噙满泪珠。

上官宝儿望了一眼身着白衣的女官，又向萧云浠道：“皇上，沈雪娘与臣妾情同姐妹。当年，她的父亲与臣妾的父亲一同征战沙场，不幸被大业敌军乱箭射死，那以后，臣妾的父亲就收她做了养女，可是，我们真比亲姐妹还亲……”

“宝儿，这些朕都知道，请她入宫做女官时，你跟朕讲过——”

“不，皇上，可是有一件事，你一定不知道。雪娘她，倾慕你已久了。”

“姐姐。”白衣女官沈雪娘出言制止。

上官宝儿却并未在意，继续道：“她为着我的缘故，一直不肯逾矩表明心意，可臣妾怎么会看不出来呢？皇上，她曾立志终身不嫁，常伴臣妾左右，其实臣妾知道，她不是不想嫁，而是不忍夺臣妾之所爱。过了今年，雪娘就二十四岁了，姑娘家哪有一生不嫁的道理，臣妾求皇上，找个合适的机会，纳她为妃吧。”

“宝儿。”萧云浠叫。

“姐姐。”沈雪娘也叫。

上官宝儿伸出一只手，沈雪娘赶忙腾出一只手来挽住她：“雪娘，其实我这个心思埋藏已久了，总怕点破以后，你为明心志，会离我而去，如今，我总算可以毫无顾忌的说出来了。”

“姐姐，雪娘不嫁，你走以后，雪娘给你守陵去，咱们姐妹还在一处。”

“傻妹妹，那怎么行？”上官宝儿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儿，计上心来：“雪娘，你就当是为了帮姐姐照顾他吧。他还这么小，要长大成人，还有漫漫二十年的路要走，你不在宫中，叫他依靠谁去？做了皇妃，照顾他会更便当些，你说是不是？”

沈雪娘低头看了看孩子，点头应道：“好，雪娘答应姐姐，一定护他周全。”

“这才对了。”上官宝儿也望向孩子，心中万般不舍：“皇上，给他赐个名字吧。”

“朕已想好了，叫宜宸，你说好不好？”

“宜宸，万里星辰关上界，四朝冠盖翊皇图。宸，是星天之枢啊。”上官宝儿望向窗外，恰瞧见夜空中皓月皎洁，镇星闪耀。她嘴角轻扬，似是笑了：“臣妾听闻，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对应着地上的一个人，臣妾这颗星，要落了。只愿，我儿平安，福星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