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离手中浮现的画面有些诡异。

那除去面纱的女子带着同其他表演者千篇一律的笑容，长相也不是倾国倾城，仅是放在人堆里能惹人多看一眼而已。

但因为她的出现，万人空巷。

无数人来，只为了千金买一哭。

据说弄音娘子精通音律，一曲《慕归》传遍天下。

行走江湖，从无定所，世人寻不见她。

在何处演出，全凭她自己选择。

比如本次，选中的是姑夏城最大的歌舞乐坊——半月坊。

一旦被弄音娘子选中，演出那么一回，大概接下来的大半年都能关门休假。

传闻弄音娘子哭起来绝美，但有幸见到的人却不多。

因为没人知道弄音娘子为何垂泪。

百里宿央看着平平无奇的表演，道：“当下这些人到底怎么了？”

鱼离倒是颇为认真的看着手中画面，微微的夜风吹过，扬起了他几缕发丝，为他平添了几分风流。

百里宿央无意看到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眉宇深邃，刚毅俊朗中带着不可言说的风流儒雅，又给人不一样的感觉。

她下意识抬手为他拨开飘到嘴角的发丝。

却一不小心碰到了的他的唇。

百里宿央飞快的收回手来，

鱼离一愣，他眼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情感。

似乎是诧异，似乎是不可置信，又似乎……是欢喜。

百里宿央见自己又管不住手犯欠，狠狠的用左手甩了右手一巴掌，“让你欠！”

鱼离却突然收了手中的虚影，一把将百里宿央拉进怀里，紧紧的抱住。

他极力压抑着呼吸，以免过于太快太急促，吓到百里宿央。

鱼离轻轻按着百里宿央的后脑勺，让她贴在自己怀里，靠在自己的心脏的位置。

他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人，当真在自己怀里了吗？当真……

百里宿央现在面对鱼离突入其来的发疯的已经见多不怪了，她哄孩子似的拍了拍鱼离的背。

“乖啊，乖啊，回头给你买糖吃。”

这话一进鱼离耳朵，他眼中莫大的希冀便又冷了下来，她怎么可能认出自己呢……

是自己痴望了。

他失了力气，颓然的松开百里宿央，收了情绪，转而笑道：“这里着实没什么看头，无趣，不如我们去买糖吧。”

百里宿央也是这个意思，她早已经不是那个对什么玩意儿都好奇的纨绔公主了，这种热闹场合，对于她来说，着实没什么意义。

刚转身要走，百里宿央便听见鱼离说：“你请。”

百里宿央抬眸，只见鱼离似笑非笑，背着手退到她身后，“央儿，方才你说要买糖哄我的，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百里宿央看了看一脸无赖样的鱼离，偏偏他还能无赖得光明正大、落落大方。

百里宿央刚要大言不惭，突然脑子归位，她才想起来自己身无分文，沿途都在靠脸蹭吃蹭喝。

“这位公子，能赊账吗？”百里宿央问。

鱼离长眉一挑，道：“不能，本人这里概不赊欠，要么……”

他上下打量着着百里宿央，“小美人卖身抵，在下也可以勉为其难的接受。”

百里宿央睨他一眼，道：“不好意思，在下相貌鄙陋不堪入眼，怕无人敢要，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鱼离和她并排走着，背后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在隔着数重人海试图一睹弄音娘子芳容。

他笑道：“那在下看上你了，我要你，你答不答应以身兴许啊？”

百里宿央不打算和他贫嘴，随手摸过街边小贩挂着的小零碎。

突然，她看到了荷包，绣工还不错，于是停住脚步拿起来看看。

鱼离凑上来到道：“怎么样？考虑好美？到底答不答应？”

百里宿央回头问：“答应什么？”

鱼离道：“以身兴许啊！”

小贩非常有眼色，忙说道：“二位郎才女貌，一定能白头偕老，这荷包绣的鸳鸯鸟，吉祥，二位买一对吧，保你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片刻之后，鱼离指尖挂着两个荷包，伸出另一只手戳了戳，那两个荷包一晃一晃的，在半空中绳子缠到了一起。

鱼离道：“这荷包不错，你瞧。”

百里宿央道：“你上次那个荷包也不错，绣的的是一棵树，还有一只……野鸡。”

鱼离噗嗤一声笑了，“野鸡？央儿？你是认真的么？那是凤凰还不好？”

百里宿央眨眨眼睛，其实说野鸡说凤凰，对于她来说就是一个说辞而已，并不重要。

“你荷包上为什么要绣那么奇怪的图案？”

鱼离笑的差不多了，两个荷包在手上一荡一荡的，凑到百里宿央面前：“因为我喜欢你啊。”

百里宿央没搞清楚，这个和她有什么关系，鱼离说道：“一只鸟最后的归宿，总会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央儿，你就是那只鸟，我就是那棵树，我愿意为你遮风挡雨，永远……”

百里宿央看着他玩笑中透着极其认真的神色，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若说鱼离之前一直在逗她，那这回，多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

百里宿央越发觉得鱼离瞒着她太多事。

“鱼离公子，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与你结识，我很荣幸，可你总不能对我坦诚，让我很不安心，若你今日不说道一二，咱们还是就此分道扬镳吧。”

鱼离道：“时间不到，日后你自然知晓，或者不知也没什么要紧的，你唯独要清楚一点即可，我对你，心之所向，一往无前，今生如此，往后如此，来生以及以后的每一生，皆是如此。”

百里宿央摇摇头，“你就不能说句真话……让我安心的话吗？”

鱼离如此没来由的对她好，她受不起，也受之有愧。

她看着自己的脚尖，突然想到些什么，于是猛地回头，死死看着鱼离的眼睛。

“小公子，你该不会……看上归海小姐了吧？你你你……这丫头才多大，你多大？你都是能当她叔叔、老子的人了！”

鱼离没想到，百里宿央的脑子居然是这么转的，一时间愣住了，随即一把收了荷包稳稳的捏在手心里，非常郑重的说道：“我不是！我没有！我心上之人就是你！”

他一番话声音略微大了些，于是街上路过的人纷纷侧目。

百里宿央面不改色的看着他，想看出一点蛛丝马迹来，鱼离拉起她，“走，带你看个东西。”

于是，他们跑出人群，跑着跑着，渐渐的在街上消失了。

而周围的人，却毫无察觉。

仿佛那两个人从未在此出现过一般。

有时候，神明和人差距的，就在于，神明能做到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而人一旦做到了某些不可估量的事情，也便成为神明了。

姑夏城外，远山之上，鱼离带着百里宿央从虚空中现身。

百里宿央看了看乌漆麻黑的周围，又看看明月高悬，星子镶嵌的夜空。

“看什么东西？”她问。

鱼离一挥手，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副画面。

那个画面里的一切，百里宿央都是陌生的，并非她记忆离里的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城池。

那些人的服饰也很奇特，并非近朝所有，看起来像是某些史书记载的很久远的朝代才有的风格。

百里宿央看见画面中出现一座大户人家的府门，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位风流倜傥的公子手执折扇走出来，身后跟了个细心的小厮。

之所以说他细心，是因为百里宿央看到他近乎虔诚而小心翼翼的将公子新做的衣服后粘上的线头悄无声息的拿走。

他似乎……舍不得惊扰了那个小公子。

百里宿央问：“他是何人？”

画面一转，又到了另一个时空，那里歌舞升平，灯红酒绿。

一个男人似乎是大醉了，在发酒疯，狠狠揪着一个绝美的女人的头发，将她推到了河边柳树上。

女子当时撞的头破血流。

跟在后头跑来的丫鬟不顾一切冲上去，一把将那个男人推进了河里。

画面还在继续转换，百里宿央忍无可忍的问：“这些到底都是什么东西？”

鱼离神色盎然的看着那些或悲或喜的画面，画面中的人物性别、身份、地位、财富，全都不同，但结局却一样的悲凉。

“都是你，每一世的你……”鱼离一字一字，悠悠地说。

百里宿央诧异之余，简直觉得荒唐。

“这怎么会是我？”但她同时也敏锐的察觉到，不论在哪一个世界，那个所谓的她，总会遭遇一个不测，总会有个人奋不顾身为了她付出生命。

假如，假如那每一个不同的人，都是她的话，那为了她奋不顾身的人……

她近乎惊恐的看着鱼离，“你……你这么会知道？”

鱼离突然没心没肺，又调皮起来，儒雅悲情公子哥儿的形象又荡然无存。

“你问的啊，你问我就说了，至于我怎么知道……这不重要。”

此时此刻，说起来，他突然觉得这万年来带着他自己都数不清的轮回记忆所经历的一切，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而已。

你瞧，当他把那些画面一一呈现在百里宿央面前时，也连一个时辰都不需要。

万年的光阴，也就散尽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没有那么悲苦了，也没有那么……委屈了。

百里宿央不自觉的泪流满面，她确定自己没有关于这一切的任何记忆，可就是忍不住。

她抬手擦着莫名其妙流出来的眼泪，她说：“你说，那些都是我，那你……”

鱼离道：“没错啊，就是死皮赖脸跟着你的那个。”

无论以什么身份……

百里宿央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对她来说过于震撼了，一时半会接受不了。

任谁知道自己在万年轮回中，都有一个曾经或在意，或不在意的人，一直殚精竭虑、全心全意的跟着你时，都不可能不震惊。

震惊之余便是恐惧。

万年前，他们又是有什么纠葛？

何以让一个人能够历经万年而初心不改。

鱼离隐忍了万年，每一世，他都试图护着她，哪怕仅仅作为她身边不起眼的陪衬，他也的确是如此做的。

可是，执着了千万年之后，他突然醒悟，悄悄守着没用。

他得把她光明正大放在自己的羽翼下，能和她并肩而立，同进同退才行。

他曾经想，只要她好，哪怕她好不是他给的，他也照样愿意守护。

可是一次次失去之后，他懂了，光把她放在心尖儿上没用，只有把她抓在手心里，她的好，他给，她的不好，他能帮她挡住，那样才能真正护着她。

“为什么呢？”百里宿央问。

鱼离道：“不知道，就是舍不得你，放不下你，总觉得没了我，你的安危没有保障。”

幽深的夜，跨越万年的时空，一个人带着万世的记忆，一个人一无所知。

他们的信息那么不对等，那么不公平。

自私了，鱼离自己这么想着。

他本不想告诉她，不想让她有任何负担，出于同情或者感动等其他乱七八糟的情绪，对他抱有歉意，然后留在他身边。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这么做了。

有时候他会很恶毒的想，我能带着万世的记忆轮回无数次，你凭什么敢把我们的一切擅自忘记。

这不公平，很不公平。

这很残忍，过于残忍。

他每一次找到一个不同的人，样貌身份性别完全不同，一点也不记得他，可他还是要想法设法留在她身边。

百里宿央不言语了，她擦着眼泪，说：“对不住。”

鱼离苦笑，一切自愿，没什么对不住的。

要不是百里宿央一次次拿分道扬镳来说事，一次次刺激他，他不会冲不动的对她说……

“不必，央儿，现在，你怎么选，你还要自己走吗？你就不能给我个机会吗？”

鱼离一方面觉得自己挺不要脸，一方面还是带着半威胁半撒娇的意思，把话给说了，也把路给百里宿央指出来了。

百里宿央咬着嘴唇，一时间也没了主意，说不出的糟心。

走吧，不厚道，不走吧，万一鱼离耍把戏骗她呢。

毕竟那些画面中的人，没一个是她认识的，连她自己都不认识，鱼离凭什么说那就是她。

正在她纠结的时候，鱼离突然笑了，叉腰大笑。

“央儿，怎么样？这个有意思吧？是不是比弄音娘子那不死不活的小曲儿有趣多了？”

鱼离恶作剧得逞一般的开怀大笑，凑近百里宿央，替她擦去眼角的泪水。

百里宿央一动不动，随即很配合的骂到道：“是，有趣的很呢，小公子，你怎么不去耍把戏？你可是很又有天赋呢！”

话说完了，她心里却不是滋味，因为刚才她很明确的从鱼离眼底看到了期待和悲伤。

百里宿央觉得，他的话，他的故事，有一部分，可能是真的。

比如，他真的带着万年的记忆。

而且那记忆和自己有关系，至于到底是什么关系，还有待查证。

毕竟直到此时此刻，她对鱼离的戒备也没有完全放松。

鱼离见她笑了，心底五味杂陈，他终究不认伤害她啊，终究要独自背负啊。

他默默在心底叹了三口气。

继而又耍了许多其他花样逗百里宿央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