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伶人枯骨凋了风流叶

第一章惊风第一

暮云低垂，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预备倾覆而下，将八百里宣庭湖压个严丝合缝。

闪电划破云层，雷声轰隆隆接踵而至，又为周遭的死寂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破开的云层之后，一团黑影渐渐显形，一只通体雪白狮子身姿，头有两角，面带山羊胡子的神兽从云层中走来，背上驮着个遍体鳞伤的人。

待神兽在金漆白玉的宫殿前稳稳落地，背上那人也掉落在白玉铺就的地面上。鲜血瞬间染红白玉，那人腰间滚出一把伞。

红色伞面，上头布满了金色牡丹，散发着一阵阵香气。

百里宿央从未觉得如此身体如此沉重，她连眼皮都睁不开一丝缝隙。直挺挺躺在冰凉的地板上。

她指尖微微动了动，再也没了力气。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

“母皇，你回来了，很好，您能亲口告诉我，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百里宿央已经僵化的脑子突然轰一声炸开了。

她拼尽力气睁眼，看着居高临下俯视她、那个她养了十年的孩子。

那孩子似乎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脸上的稚气半分也找不见，此时正目光凛冽的提着剑，指着她，杀气冲天。

百里宿央闭了闭眼，噗嗤又喷一口血出来。

天空中闪电雷鸣交替不断，终于逼出了一场大雨。

那雨水瞬间就将百里宿央的血晕开，像一朵妖冶的花，绽开在金盏银台的白玉石上，神兽仰天长啸。

她微微仰起头，断断续续道：“本皇……无话……可说……”随即便赴死一般，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身华服的小太子提剑立在雨中，怒吼道：“跟我无话可说，那你去跟她说！”

又一道闪电劈开天际，将高高举起的剑折射出很远的光，似乎形成了新一道闪电……

大羲十年

三月柳芽新，风起，酒招旗随风而动。

一家名叫知春的酒肆里，客人云集，热闹非凡，其中尤以听书者众。

“……凌天女帝于金盏银台被挫骨扬灰，她的一生至此落幕。”

说书先生袖口轻摆，随即扬手拍下梨花木，“各位看官听客请了，凌天女帝篇终了，明日且听——《水仙波上玉，未及落枫来》，我们且说上一说那朗月清风、华彩无双——落枫公子的旧事。”

老先生须发全白，却精神矍铄，微微对台下看客点头示意后，捋着他的山羊胡子负手而去。

说书台下，客人们喝着酒，讨论开了。

酒论，乃是大羲王朝文人雅士乃至闲着没事的人们，最风行的活动。

凌天女帝让世人又敬又怕，但无论哪种人，都希望她死。

怕她的人，不用说，巴不得她死。

敬她的人，同时也怕她，他们更愿意敬一个传说、敬一个灵位，于是也盼着她死。

微风夹杂着酒气穿堂而过，一位白衣素袍、书生打扮的人先开口。

他向天拱手，语气恭敬道：“二十年前，乱世之际，人伦纲常不再，礼乐崩坏，妖物横行，恶鬼肆虐，天下大乱，群雄割据，天圣大周朝一分十六国，彼此间攻伐不断，苍生饱受荼毒。

混战三年，上古神兽白泽口衔天书降世，欲寻找治世之人以平定天下，创清平盛世，安抚苍生。

但群雄均妄图一统江山，便不远万里追捕猎杀白泽，为掠夺天书甚至不惜屠灭他国。

却不想，天书居然落入曦和国年仅十六、求学未完的小公主百里宿央手中。

天命所归，故白泽选定主人，成宿央公主坐骑。

同年，曦和国在群雄攻伐中被蚕食，宿央公主怀亡国丧家之痛，披孝衣，骑白泽，一手执伞一手仗剑，于落神峰下，孤身闯过汤邪国血林沼泽，不远千里回归故国，只为收一捧曦和国故土，拾一把故人枯骨。

从此，她肩负创立清平盛世之使命，踏上了数年征伐之路。

若是没有宿央公主，便没有新曦和国，更没有如今的大羲朝，也自然没有这太平盛世。”

另一青袍男子一甩袖子不屑道：“哼，虽是天命，可她杀师杀友、杀夫杀子杀同袍，嗜血冷酷，无情无义。

当年同她一起征战天下的十七位公子并十一位英姝，如今存活于世的仅五人而已，可也都是残的残废的废，如今沦落在何处讨饭还尚未可知呢！

那牡丹侯为她同门师妹，也被她迫害，肉身遭十万白妄鬼吞噬殆尽！

这样的人注定不得好死！百里宿央被她亲生儿子挫骨扬灰，灵位不入皇室宗祠，那是活该！”

又一人摆手道：“此言差矣，宿央公主身负上天使命，那些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平定战乱却兵不血刃这等事，世上本就没有。”

论的越久，几位青年意见越相左，去了十万八千里不止。

眼看撸起袖子怕是要干仗。

远处一位独饮的花甲老头赶紧和稀泥：“凌天女帝有统一天下平定战乱的不世之功，也有遭人诟病之处，然酒辩之趣在于动口不动手，几位慢来……”

老头没说完，又被人打断了：“要说也奇了，当年凌天女帝身死之后，神兽白泽便从世间消失，该不会殉主了吧？”

“不好说，凌天女帝的遗物，不都在今上手里吗？今上为了封住重明伞，还特意找修士建了一座重明殿呢，保不齐白泽也被今上驯养于金盏银台啊。”

“这白泽的去向和当年凌天女帝随身佩剑‘临渊’的下落，算是千古悬案了……”

……

……

是夜

浮屠城·浮屠侯府

夜幕低垂，烛火幽微。

一玄衣男子正手执朱笔批阅公文，突然，腰间玉珏发出红光，直指东南。

男子垂眸看着腰间的玉珏，握笔的手瞬间顿住，手背青筋突起，指尖颤抖，笔落了地，随即化作一缕黑烟从地面消失。

他解下腰间的玉珏握在手心。

啪嗒……

不期然，一滴泪居然落在案几公文的纸页上，旋即和纸张一起消散了。

男人紧紧抿住的嘴唇不住颤抖，连同心尖儿也跟着一起震颤。

怀珏十载，侯一归人，终于，回来了吗……

良久，他才将握着玉珏的手捂到心口，缓缓吐出几个字：“你……终是……回来了……”

与此同时，大羲朝皇宫——金盏银台。

总领太监饺子，迈着小碎步急匆匆赶去御书房，跪在天子面前，神色异常。

饺子战战兢兢禀告道：“陛下，挂在重明殿的那把伞，开了……还有……引魂蝶纷纷破茧而出……”

饺子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敢再言。

正在翻阅奏章的皇帝动作一顿，眉头微皱，问道：“开了？”

饺子跪的更低，道：“是，悬挂于大殿中央的无色重明伞自动开启，伞面开满金色牡丹，散出异香。”

皇帝沉默着，饺子跪伏在地一动不敢动，额角的汗珠悄然滑落，大殿死一般的安静。

就在饺子以为皇帝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羲皇悠悠开口：“开了啊……重明伞乃是神器，随她征战十数年，护她良多，可也只认她一个主人，重明伞开，引魂蝶破茧，是说……她回来了吗？”

饺子听着羲皇自言自语，汗珠止不住的乱滚，更不敢回话。

十年前，就是眼前这位年轻的人皇陛下，造了登位三年、第一任人皇——凌天女帝的反，亲手将她挫骨扬灰……

“你退下吧。”羲皇面无表情，淡淡的说。

饺子如获大赦，迅速退出御书房。

羲皇抬眸，虚无的看向大殿之外无尽的夜幕中，旷远的黑暗无情无尽。

“母皇，你……回来了么……”

羲皇慢悠悠的说完，突然眼神一冷，又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那儿臣，就再让你挫骨扬灰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