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宁，金离禁宫，拱宸殿。

白子苏手里捏着最新的战报，脸上的神色晦涩难明。

的确，他原本的打算已经成功了。战争胜利了；西北军的实力被削弱，等白飞城回京之后，想必季平能够顺利的接手西北的一切；狄人的实力也被削弱，未来十几年之内应该都能保证边疆的平静；京城去的那几个纨绔子果然没什么建树，甚至还损失了那么多兵力，应该可以以此为突破口打压勋贵世家。

他所有的谋划都成功了，但他心里却高兴不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感觉，这个结果，似乎是白飞城和元修共同默认的。就像是自己愿意削弱西北军的实力是有自己的考量一样，相信他们也都有自己的考量。知道这一点，让白子苏完全不能平心静气。

他登上皇位已经快十年了。可是直到如今都还会觉得做事的时候处处掣肘。这对一个帝王心术高深莫测的君主来说，是完全不能忍受的。他是这个国家的王，为什么还不能够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墨色的眸子里掠过一抹黯沉的情绪，白子苏将手中的战报放下，冷声叫道，“何碧宁！”

“皇上，奴才在。”内侍首领何碧宁是从小跟着白子苏长大的，等白子苏做了皇帝之后，他顺理成章的升了内侍首领。但他却从来没有因此而趾高气昂。何碧宁是个非常老实的人，他觉得既然自己是白子苏的奴才，自然就应该一心一意的伺候主子，其他的都不必想。

也是因为这样，所以白子苏才对他宠幸非常。这世上如果有一个最了解白子苏的人，那么这个人不是朝堂上成日里勾心斗角的朝臣，也不是后宫里时刻争风吃醋的妃嫔，而是这个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内侍首领。所以就连宰相和皇后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可他却对各种拉拢示好视若无睹。

他只要听白子苏的声音，就知道他现在的心情算不上好，因此只是规规矩矩的弯着腰回话。

白子苏神色复杂，欲言又止了半天，最终还是淡淡道，“歇了吧！”

何碧宁微微一愣，略微向前一步，腰弯得更低了，“皇上，皇后娘娘送来了珍珠芙蓉羹，给皇上暖胃。熙贵妃请皇上过去赏鉴三皇子今儿做的画。另外还有几位小主也让人送了补汤过来。”今儿皇上心中不豫，是以没有翻牌子，这些人就等不得了。

白子苏心情烦躁的喝了一口茶，不耐道，“理她们做什么哪一日不折腾这些的。就在后面歇了吧！”

“是。”何碧宁过来伺候着他往后殿走，同时使眼色叫小内侍们下去准备洗漱用品。白子苏看他这样熟练，脸上才略微有了些笑意，叹道，“那么多年了，还是何碧宁你伺候的最好！他们都不如你仔细！”

“是皇上教训的好。”何碧宁谦卑的回答，并不因为自己得了赏就露出欢欣之色。

过了一会儿，拱宸殿的灯熄了，夜幕中一个黑影在墙上一闪而过，迅速的消失在夜色之中，一切又重新归于宁静，并未惊醒任何人。那黑影掠过重重宫墙，没入了坤华宫的宫墙之内。在他身后跟了一路的黑衣人朝着那方向看了一眼，便转身回去了。

大周朝开国皇帝，是武将造反起家。当初他为了表明自己不慕钱财，一把火烧了前朝旧宫。后来定都会宁之后，花费了不知多少人力物力，重新造出了这个金离宫。当时太祖附庸风雅，因此整个宫殿群是按照古代皇帝的标准配置来建的，九进五开，另外还带着东西跨院。

不过因为地方很大后来又几次扩建的缘故，东西配殿也就相当于一个独立的宫殿了。坤华宫是中宫皇后所住，在拱宸殿正后方，隔着一个风蓼轩。此时坤华宫中住着的皇后祝宁馨还没有睡，宫女太监都打发出去了，只留着从小伺候她的予柔在身边。

黑影一闪而入，跪在地上，声音是刻意压抑过的低沉暗哑，“给娘娘请安。”

“无妨，今儿皇上没翻牌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祝宁馨并不看跪在地上的人，而是专注的盯着自己打造的非常漂亮精致的护甲，语气清淡，仿佛正在说的是花园里的花开的好不好之类的话题。

“回娘娘的话，今儿皇上收到了西北传来的战报，一个人在拱宸殿里坐了好一会儿。后来叫了何总管进去，就吩咐要歇息了。何总管照例回了诸位娘娘送去的补品之类，但皇上并没有理会，便歇在了拱宸殿。”那人一板一眼的回答道。

西北战报祝宁馨微微眯起眼睛，“你可知道那战报里写着什么”要是连这个都搞不定，也不配给她祝宁馨办事了。要知道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入得了她的眼的。她已经是皇后，这后宫里的人都需要巴结着，因此下面的人也是宁缺毋滥。

果然那人并未辜负她的期望，回道，“娘娘，战报上写着，几位将军不服管教，立了军令状，各领了二万兵马出城去了。之后咄罗奇绕过了他们，围了城，却被国姓爷打败了。可惜在外面的军队，反倒遇到了元修的埋伏，国姓爷为了救援，也受了重伤。好在那元修也损失惨重，已经退兵了。”

祝宁馨听了之后，并没有说话。一时之间，屋子里安静的有些过分，跪在下面的人头埋得更低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祝宁馨似是嘲讽的轻声道，“真是群蠢货！”

表面上看来，战争是打赢了。但事实上，一点好处都没有得到，反倒是折进去了几万兵马。虽然这些是皇上一早就算计着要折进去的，可什么都没换回来就够让人生气了。偏这事怨不得白飞城，何况人家还受了伤。试想皇上怎会不生气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又出身在宰相之家，从小是充作男儿教养出来的。她幼时未必没有些傻念头，觉得男子也不过如此，自己或许也能建一番功业。但进宫之后，这种天真就迅速的退去了。如今她管着后宫，皇上再没有说过一句不对的，可见其手段。

所以她很容易就明白了白子苏的心理。这种自己设好了局然后发现对手很配合最后自己却什么都没捞到的感觉，想必应该很不好受。既如此，还是不要去触皇上的霉头了。反正皇上是明君，过几日就好了，其他人想去就让她们去吧！

不负责任的做了决定，她心情愉悦的吩咐道，“做得很好。下去吧，你求的事，我都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你只管安心的替本宫做事，再没有亏待你的时候，明白吗”轻声细语，却听得下面的人心头发颤，连忙磕头应是不止。

第二天，白子苏就将这份战报拿到了金銮殿上去给大臣们讨论。——其实大朝会根本不可能讨论出什么来，不过是让大家都知道，战争结束了，也胜利了罢了。虽然结果不怎么如人意，但总算是胜了。既然是胜了，自然就该封赏了。

要知武将不同于文臣，平日里他们被称作大老粗，站在朝堂上也被文臣鄙视。不管是待遇还是升迁，都和文官没法比。只有在战争时期，他们才能够迅速的升官发财。所以武将们打仗的动力，就在于八个字：荣华富贵，封妻荫子。

于是封赏便十分重要了。史载宋太宗兵败幽州，就是因为打下了山西之后，因为心急，根本没有封赏将士就拉着军队去了北边，导致士气大降，最后才败得那么快。且不论这说法是真是假，但的确是有几分道理的，所以白子苏让人讨论的，也就是这个。

更重要的是，既然战争已经结束了，那么按照先前的计划，就该把白飞城拉回京城来好好的折腾折腾了。可是白飞城与普通将领又不同，他是先帝御赐的国姓爷，征西将军，总领西北一路的军政十年，根基深厚，所以派一般人去只怕不行。

不过大家都不是傻子，这宣旨的事情吧，说起来好听，但具体到这件事上面，谁都知道其实是得罪人的活儿。再说如今朝中的人大多对白飞城并不熟悉，谁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性情万一他是个土匪样儿，一不满意把人咔嚓了怎么办

所以下面你推我我推你，就是没人愿意出行，几乎吵成了菜市场。最后白子苏只能一拍御案，怒斥道，“成何体统朕让你们商议，不是让你们吵架！你们拿着朕的俸禄，不思报国，却个个都在这里推诿不下，朕养着你们干什么”

好吧，天子一怒，下面顿时安静的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当真是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但是还是没有人主动站出来答应去宣旨。毕竟皇上虽然生气，但法不责众，只要不出头，最多是被骂几句罢了，又不会真的怎么样，所以大家都很心安理得。

白子苏也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一方面对于自己这个天子说话不怎么管用觉得郁卒，一方面对如今吏治又有了新的担忧。本朝重文轻武，就决定了文官的地位高。经过一百多年，文人已经形成了一个集团，有了自己的主张，甚至隐隐和皇权分庭抗礼。是个皇帝都不会想要看到这种状况的。

就在这时，一个人站了出来，高声道，“启奏皇上，臣愿意前往西北犒军，并宣召征西将军白飞城回京。”

此言一出，朝堂上众人的目光顿时都聚集到了那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