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崔可吟的房间离开之后，筝玉回房洗漱了一番，也上床睡觉了。虽然她一点儿也不困，但是现在天气实在是太冷了，被窝里比外边舒服的多。

第二天早上，筝玉是睡到自然醒的。前几天由于要陪薛子俊去贡院阅卷，每天都得早起，身子实在有些承受不住了，好不容易盼到阅卷结束了，她便在前一天晚上吩咐采频不用叫她。

起床吃过早餐后，筝玉便去了聂素之的清芷轩探望吴错。他在江府养伤也有十多天了，但她这十多天下来一直忙于会试的事情，而没有顾上他，不知道现在他的伤势如何了。

踏着院中洁净萧条的小道一路缓行，筝玉来到清芷轩的时候，发现吴错竟然已经下床了，正在聂素之的陪伴下于院中散步。注意到筝玉的到来，二人忙迎了上来，微微抬手，以示敬意。

筝玉摆摆手让他们不必多礼，略微问了一下吴错的伤势，知道他恢复的还不错，方才放下心来，向他询问四年前他碧荷里吴家被灭门以及是如何怀疑裴玄凌是凶手的具体情况。

从吴错的口中，筝玉得知，四年前吴家在被灭门之前，曾与裴玄凌有着生意往来。一次他在陪妹妹吴锦玩耍的时候，无意间听到裴玄凌向他父亲提出倒卖私盐一事，被他父亲以不愿冒险为由婉言谢绝了。然后裴玄凌就去了宁州下属的奉节县与永怀县，在两个县城中往来了三个月之久。再后来上任知府闵大人就开始追查私盐一事，然而在他查案没几天，他吴家便遭遇了灭门之灾。

筝玉没有怀疑吴错的话，这些与闵大人所留下的卷宗刚刚相吻合。但是，这也只是吴错的一面之词，就算她相信，就算是真得，也不足以作为呈堂证供。如果想让裴玄凌伏法，就必须得拿出证据来。

永怀县那边容成润已经在帮她找证据了，奉节县也不能放手不管，筝玉思前想后，最终决定让聂素之帮她去走一趟。

不过，让聂素之一个人去筝玉也不放心，担心他一个文弱书生，没有功夫护身，再遇到什么危险，于是她又想着让秦勉随行。

叮嘱吴错好好休养，从聂素之的清芷轩出来之后，筝玉便去了秦勉的集芳园，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征求他的意见。只不过，在那表达的过程中，筝玉有意将自己的立场放在了裴玄凌那一边，表示自己并不相信吴错的话，调查只是为了证明裴玄凌的清白。

秦勉听她说完后，没有丝毫犹豫，点头答应了，并表示自己一定会不负重托，协助聂素之好好查访。

筝玉这才算放下心来，告诉他明早就该出发了，让他今日好好休息一下。

离开秦勉集芳园的时候，太阳已经微微偏南了，璀璨的光芒透过植物萧疏的枝叶洒射下来，在洁净的地面上投下一片斑驳的阴影，倒是给深秋寒凉的空气中增添了几分暖色。

筝玉原想趁着还不到晌午，先回宜水苑的书房中看会儿书，却突然想到自己昨晚承诺了要在今早给薛子俊一个答复，于是又中途转路，去了三乐堂。

薛子俊正在三乐堂正房的回廊中整顿衣衫，一副要出门的样子，看到筝玉推门进来，不禁一笑：“江大人，你终于还是来了。”

筝玉来迟了，自知理亏，向前走了几步，有些歉疚地道：“薛公子，不好意思啊，让你久等了。”

薛子俊淡淡笑道：“不妨事，你能来就好，她……怎么说”

“她……”筝玉想了想，如实地道，“她拒绝了。”

“拒绝了么”原本恬淡的笑容霎时凝在脸上，薛子俊垂首在原地微微怔了片刻，有些落寞的摇了摇头，转身踉跄地向房内走去。

筝玉看他那失落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大声道：“她拒绝的理由很多，但在诸多的理由中，不包括她不喜欢你！”

“你是说——”薛子俊倏然回过头来。

筝玉缓步走过去，在回廊前的台阶下停了下来，道：“你也别误会，这并不代表她对你有好感，她只是觉得你人还不错，不讨厌你而已。”

薛子俊轻轻点了点头，问道：“那，她拒绝的理由是什么”

“是晋垣的死，”筝玉抬眸望着他，郑重地道，“若是晋垣的死与令尊大人有关，你们就绝无可能了。”

薛子俊微微沉默了下，道：“那天我说了，我一定会将晋垣遇害一事查个水落石出的。”

“我相信你能，”筝玉认可地点点头道，“不过，就算晋垣的死与令尊大人无关，她还有其他拒绝的理由。”

“还有什么理由”薛子俊追问道。

筝玉想想道：“你的家人。当年她扰了令妹的婚礼，顶撞了令尊大人，带走了晋垣，你的家人能接受她吗她又该如何去面对他们”

“这……”薛子俊顿时被问的哑口无言。

来到宁州，发现江晋垣已经不在了，他以为自己就有机会了，然而现在，此时此刻，筝玉将这个问题这么尖锐的提出来，他才恍然惊觉，原来在他们之间，竟有那么多的障碍。

筝玉顿了顿，又道：“况且，她只是不讨厌你，仅凭这点情愫，她未必会愿意随你去闯那重重障碍。”

薛子俊微微垂眸沉默片刻，再次抬眼，眸中已是破釜沉舟的决心，向着筝玉抬了抬手，感激地道：“玉姑娘，谢谢你肯告诉我这么多，无论多难，我都不会放弃的。”

筝玉微笑着摇了摇头：“你不用谢我，和想要帮到你相比，我更希望的是，她和宣儿将来有个好归宿。我对你——仅只是认可而已。”

那日告别薛子俊，从三乐堂离开，接下来的两天里由于府衙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筝玉便两日没有出门，一直待在宜水苑的书房中翻阅史书，直到第三天会试放榜。

榜单是在午时左右张贴出来的，地点在贡院大门口的墙壁上，筝玉与薛子俊从贡院走出来，就看到门口已被看榜的学子们围的水泄不通。

不过，毕竟是文人，深受过圣贤思想的影响，大部分都还是很有修养的，即便是前来看榜的人很多，却也没有出现你推我搡恶语相向的局面。

孔令凡没出意外地成了榜单上的第一名，当日考试的时候，筝玉没有看到他，原以为在这放榜的时候可以见上一面，然而直到前来看榜的学子们散去大半，却依然没有寻到他的身影。倒是年小聪，自前而后的搜寻完整张榜单后，发现上面并无自己的名字，原本平静的脸上出现几点失落之色，有些落寞地转身离开人群。

筝玉看在眼里，有些不放心，怕那孩子会想不来，再出了什么事，于是向身旁的薛子俊告罪一声，拨开人群追了上去。

年小聪似乎感觉到了筝玉在后面跟着他，走到一个转角处人少的地方，微微止步停了下来，没有回头，低声道：“大人，你放心，我没事。”

筝玉快走几步，绕到他的前面，看到那张稚气尚未褪尽的脸上满是泪痕，心头不由一紧：“小聪，你……”

年小聪拈着衣袖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哽咽着道：“大人，你说，我就真得那么差劲吗三十多个人，上榜的有三十多个人，都没有我……苏文程都考了第三名……”

苏文程也是居正堂的学生，二十出头，与年小聪在同一个班上，平时成绩虽能占据班里第二名，但却远远及不上第一名的年小聪。

筝玉看到他这难过的样子，心里微微泛痛，觉得自己答应齐先生那样做，确实有些残忍了。

然而，现在榜单贴已经贴出，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自责之余，筝玉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聪，你别这样说，考不上并不代表你不够优秀，那只是……一时失误而已。这才是考验一个人毅力的时候，你如果接着努力下去，三年以后肯定会考出更好的成绩，但若从此一蹶不振了，那我反倒觉得落榜是好事，因为这样软弱的性格，就算入了官场，也将是一事无成。”

“大人——”年小聪眼里闪着泪花，抬头望向她。

筝玉敛了敛神，问道：“小聪，你觉得自己能不能经受得住这样的考验”

年小聪再次拈起衣袖擦了擦眼泪，眸中失落已经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坚定：“能，我一定能。”

筝玉微微松了口气，道：“这就对了，不怕失败，勇往直前，才是成大事者应该具备的性格。我给你取个字吧，叫韧之，你看如何”

年小聪感激地朝她拱手一揖：“韧之多谢大人提点。”

筝玉微笑着点点头，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背道：“你先回学堂吧，别让你奶奶担心，我去贡院那边看看，看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

“是，大人。”年小聪恭敬而有礼地回答。

筝玉再是一笑，转身向不远处的贡院走去，走到之时，发现看榜的学子们已经散的差不多了，便提出回府。

薛子俊原本是想看看那得中会元的孔令凡到底是何人，但迟迟等不到人，最终还是决定不再等了，并向筝玉提出明日就启程回京。

筝玉虽然觉得这样有些仓促，但心里明白他是急着想要查清当年江晋垣遇害的事情，也就没有故作客气地挽留，只在乘车回到江府之后，命人准备晚宴，以作送行。

在薛子俊离开宁州的三天之后，筝玉接到了孔令凡从永怀县寄来的信，说是等待开榜期间，突然接到她母亲病危的消息，不得已才不等结果出来，自作主张地回了永怀县。他还在信上说，此时他母亲已经过世了，他要留在家里为她守孝三年，虽然知道自己中了会元，但却不能去赴职了，请她原谅。

筝玉看过信，想到几个月前所见到的那个衣着华丽的妇人，以及她五石散毒发时的样子，猜测她的死可能与之前海棠下的药有关。但是，当时她已经向海棠承诺过，只要她不再接着用药，对于过去的事情，她可以既往不咎，于是也便没有再追究下去。

担心薛子俊回京之后会将孔令凡不等开榜擅自离开宁州的事情禀报皇上，皇上再对他问罪，筝玉又马上写了一份奏折，将事情的原委陈述清楚，然后让人快马加鞭送去京城。

几场冰雨过后，天气变得更为寒冷，就连院落里本来还开得如火如荼的菊花，也已渐渐枯萎，抱香死于枝头。查看了一下皇历，筝玉方才知晓，竟然立冬好几天了。

吴错的伤势已经完全好了，不过为了报答筝玉的救命之恩，他坚持不肯离开江府，一定要留在她身边保护她。

如今秦勉和聂素之去奉节县还没有回来，筝玉需要有一个会些功夫的人在身边，便也没有拒绝，只将那没有剑鞘的龙吟剑还给了他。

这天，筝玉应城外果农之邀，与吴错出城去看葡萄的冬日埋株技巧，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申时左右了。途经城南容成府附近时，想要顺便去府上拜访一下容成老爷子，为容成润去永怀县帮自己查案到现在还没回来一事表示歉意，遂让吴错把车停下来。

“江大人——”筝玉刚刚从马车上下来，还没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朗润的声音。

筝玉微微转身，看到所叫她的人的那张脸时，眸中不由闪过一丝意外，笑着迎上前去：“段铭，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段铭微笑着向她走过来，扬了扬手中红纸包着的东西道：“这是云桂坊最出名的桂花糕，很好吃的，你要不要尝尝”

“好啊，我……”筝玉正想说她反正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了，却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突然从侧前方一丈远的低矮墙头边飞了出来，直直地射向了她。

“小心！”已经走到近前的段铭慌忙扔下手中的红纸包，快步跑过来，挡在她的身前。

利刃刺破肌理的声音传来，红纸中的点心顿时撒落一地。

吴错反应过来，立刻从衣袖中退出几只飞镖，抬手向那墙边抛过去。听到矮墙那边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目光一凛，握紧手中的龙吟剑，打算去追。

筝玉在后面扶住段铭，让他在地上坐下来，看了眼插在他胸口的那支还在晃动的箭，扭头大声道：“别追了，快过来看看他的伤势！”

吴错闻言走过去，在二人的身前蹲下来，抬手扯了扯段铭箭伤口处的衣衫，看到里面流出的血是黑的，震惊地道：“大人，这箭上有毒！”

“有毒”筝玉垂头看向自己怀中面带痛苦的段铭，怕他会放弃，忙道，“没事，只要吸出来就好，我来帮你吸。”说着就要去扯他胸前的衣襟。

段铭有些虚弱的抬手制止了她：“不要白费力气了……这箭……已经伤及到了我的内脏……就算没毒……我也活不了了……”

“不会的，一定不会……”筝玉挣扎着又要去扯他胸前的衣襟。

段铭无力地冲她摇摇头：“真得……筝玉……不要再白费力气了……”

筝玉微微放下手来，有些恼怒地道：“你怎么那么傻啊，他们的目标是我！”

段铭吃力地笑了笑：“我说过……我会……对你好的……以前……你都不信……现在可以相信……了吗……”

“我信，我怎么会不信……”听他说了那些，筝玉声音已是有些哽咽。

段铭继续道：“你会……一直记着我的……是吗……”

筝玉郑重地冲他点点头。

段铭嫣然一笑，费劲全力地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这样……段铭无论……做什么……都值得了……”

然而，那笑却如同乍现的昙花，转瞬即逝，那只抚在她脸上的手同时也滑落下来，落在冰雨过后尚是有些湿润的地面上，留下一两点轻微的击痕。

“段铭——！”筝玉忍不住失声痛哭，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已闭上了眼睛的俊逸面容上，然后顺着那张脸流入脖颈，浸湿他身上淡青色的衣衫。

那红纸包裹的点心七零八散的静止在附近潮湿的路面上，在凄冷的北风中慢慢变得干涩，如同一只只枯萎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