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考试直到傍晚时分方才结束，考卷逐一收上来，装袋后用蜡封好，薛子俊便与筝玉一起回了江府。

此时崔可吟已经将晚餐准备好，带着采频从灯火璀璨的客厅里走出来，与刚刚回府的二人恰巧走了个对面。

崔可吟轻轻低了下头，算是致意，觉得自己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实在不方便，本想就这样走过去，却听薛子俊问道：“这位，就是夫人吧”

崔可吟脚步微微一顿，抬眸查看了一下他的脸色，见他面色平静，方才松了口气，屈身一礼道：“妾身崔氏见过御史大人。”

薛子俊忙伸手去扶她，似是有些紧张地道：“夫人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多谢御史大人，”崔可吟微微侧身，避开他的搀扶，温婉有礼地道，“若是没事，妾身就先行告退了。”

薛子俊双手划了个空，有些尴尬地收了回去，道：“不知夫人能否赏光共用晚膳”

“这……”崔可吟略一迟疑，有些拿不定主意，转头看向筝玉，征求她的意见。

筝玉想了想，觉得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这样回避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冲她点了点头，向一旁的采频吩咐道：“采频，你去为夫人添置一副碗筷。”

采频本来就在因汝兰和汐若的事情为崔可吟抱不平，现在见她竟然因为薛子俊的一句话而让崔可吟抛头露面，直认为她是想利用夫人来讨好眼前这位御史大人，十分鄙视地瞪了她一眼。不过觉得当着外人的面，不能不给她面子，还是乖乖地去了。

其实也不是要去多远的地方取，在客厅的壁橱里，就有备用的碗筷，不管有没有用过，每天都会洗，以保持干干净净。待到宴客的时候，倘若来客比预期的要多，或者是有客人弄掉筷子不小心打破了碗什么的，以便及时补充。

采频快步走进去，从壁橱里取出一副碗筷，搁在屏风附近摆满各式菜肴的圆桌上，再次鄙夷地睨了筝玉一眼，不等她吩咐，主动退下了。

筝玉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真不知道以后该如何打消这小丫头对她的误解，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这样下去多少有些别扭。

不过此时人家御史大人还在旁边呢，也不是苦恼这个的时候，筝玉脸上很快又换上了一副平和的笑容，邀请薛子俊入席。

三人相让着走进客厅，在屏风附近的圆桌旁围坐开来，由于他们之间并无什么秘密可言，关起门来，筝玉可以正大光明的滴酒不沾。

崔可吟也是不能喝酒的，觉得这样的场合自己也不便多说话，便趁筝玉为薛子俊倒酒之际，端起身旁的米饭，低头用筷子轻轻拨弄着。

不经意抬头间，发现坐于对面的薛子俊正在盯着自己看，心中顿觉有些慌乱，挣扎了一阵子，将手中的碗筷放回桌上，轻轻开口道：“薛公子，薛小姐她……”

对于薛澜夕，她不是没有愧疚过。当年只想着要挽回江晋垣，做下那样的事情，事后她才惊觉自己竟然如此残忍。不管薛澜夕和是否对江晋垣有感情，她都是一个拜过堂了的新娘，刚刚拜过堂，前来喝喜酒的客人还没有散去，新郎却跟着别人走了，这对任何女子来说，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薛子俊摇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她还没有成亲。”

“我……”崔可吟听闻此言，心中的愧疚更重，“都是我不好，我是个罪人，若不是我当年扰了薛小姐与晋垣的婚事，或许晋垣就不会死，薛小姐她也不会……”

薛子俊看她那副自责的样子，这才反应过来她提起澜夕的用意，连忙解释道：“夫人，这事与你无关，是澜夕她，一心想要嫁给太傅傅婴，我爹因为与傅婴的父亲礼部尚书傅迁政见不合，死活不同意这门婚事，这才耽搁了下来。当初澜夕嫁给晋垣，是我爹的意思，就是为了断了傅婴的念头，不然以澜夕的性格，你夺她看上的人，她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至于……晋垣的死，也许上天注定你和他的缘分就到那里，或许日后……”

“薛公子——”筝玉不想让崔可吟再接着难过下去，打断他道，“我们还是说些别的吧，令尊看上去也不像是什么迂腐之人，怎么会如此不通情达理，硬要拆散一对有情人呢难道他就不怕看到孔雀东南飞的结局么”

薛子俊有些不解地望向她：“孔雀东南飞那是什么”

筝玉叹息一声道：“那是一个爱情悲剧，讲的是一对相惜相爱的夫妇被男方嫌贫爱富的母亲硬生生的拆散，最终无奈相约双双赴死的故事，我可以背给你们听——‘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

随着筝玉朗润的声音，一旁二人不由陷入沉默，待她背到“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的时候，崔可吟眼中已是泪水盈盈。

筝玉稍作停顿，又接着背下去：“‘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最后一句背完后，她自己不觉也有些伤感，抬头看向旁边的薛子俊，“这便是令尊想要的结局么”

薛子俊连连摇头：“不，不，不是这样……”

筝玉沉默片刻道：“薛公子，我也个法子，也许能够帮上薛小姐。”

“什么法子”薛子俊连忙问道。听了她那个故事，他真担心他那性格倔强的妹妹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筝玉环眸四处看了看，见屋子外面并无人影，微微舒了口气，用只有他们三个人能够听见的声音道：“把这个故事编成一出戏，演给令尊看。”

“你……”薛子俊面上出现些犹豫之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筝玉问道：“怎么你觉得不妥”

薛子俊微微摇了摇头，望着她道：“我就是有些不明白，你为什么愿意帮澜夕他们，以前我听逸风说过，你不怎么喜欢傅婴。”

筝玉轻轻笑了笑，诚恳地道：“因为我是一个喜欢美好也愿意守护美好的人，不想看到美好的事物被破坏。”

那晚三人都没怎么吃东西，没有什么不愉快，但却因为所谈的话题有些伤感，而失去了胃口。

接下来的几天，便是阅卷的事情，薛子俊依旧发挥着他大爷的精神，吃着点心，喝着茶，偶尔抽出些时间来看看那些批卷官员们递上来的还算不错的文章。

这次的考题是与治水有关的，题目挂出来之后筝玉就有些后悔自己当年都已经从学校图书馆把郦道元的《水经注》借出来了，却没有看。

当时要是看了，哪怕不必细读，只是粗略的翻一遍，也应该记住一些内容。若是教给了居正堂的学子们，对于这次考试岂不是有很大帮助

然而后悔也是没用的事，府衙暂无什么案子需要处理，筝玉目前唯一的任务，就是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看着薛子俊皱着眉头看完那些所谓的“还算不错”的答卷，然后扔在一旁的桌案上。

“就没有一篇满意的吗”筝玉看着他又拿起旁边一幅答卷来看，忍不住问道。

在这宁州城，还是有几个有才学的，难道都入不了他的眼

薛子俊原想应是，但目光扫过手中答卷上的文字，眸中不由出现一丝亮色。

筝玉有些好奇地问道：“怎么了”

薛子俊盯着答卷看了一阵子，自顾自地点头道：“不错，真是不错，这篇《河道疏通纲要》虽然只是从局部分析的治水策略，但却思路成熟，观点细致，不失为一篇佳作。”说着将那答卷递向筝玉，“你也来看看。”

筝玉刚刚接下那答卷，还没来得及看，一个身穿深绿色官服的批卷官突然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进来，激动地道：“御史大人，御史大人，这里又出了一篇好文章，您快看看！”

薛子俊不悦地睨了他一眼，每次都是冒冒失失的，这递上来的“好文章”，除了他刚刚看过的那一篇之外，又有哪篇是真正好的。

那批卷官并未留意到他的神情，快步向前走了几步，将那所谓的“好文章”递到他的手上，道：“御史大人，您请过目。”

薛子俊却并不急着去看，将那答卷隔着身旁的桌案上，问道：“这批卷都批了六天了，还有多少没批完的”

那批卷官想了想，伸出双手朝向他：“只剩下十多篇了，再过一个时辰就能够全部批完。”

薛子俊脸色这才稍微好看了点儿，道：“你先下去忙吧，这文章本官会看的。”

那批卷官答应声是，躬身退下了。

这样的过程每天都要往复循环数次，一旁的筝玉看到薛子俊堂堂右相公子竟然被这几个批卷官折磨成这副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薛子俊有些不解地看向她：“你笑什么”

筝玉扬了扬手中的答卷道：“我在想，到底是我手中的这篇文章好，还是刚送来的那篇好，想着想着就笑了。”

薛子俊却一点都笑不出来，面无表情地问道：“那江大人觉得呢”

筝玉垂眸很认真地想了想，给出回答：“也许，刚送来的那篇更好。”

薛子俊淡笑一声，抬手拿起那篇文章，慢慢翻展开。

筝玉看着他面色平静地将那篇文章细细看完，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将答卷随手扔掉，好奇地问道：“怎么样”

薛子俊缓缓抬头看向她，微微一笑：“谢你吉言。”

“真的假的”筝玉狐疑地看着他。他这反应可不大像是真的发现了一篇好文章。

薛子俊将那答卷递向她：“不信你看。”

筝玉接下他手中的文章，逐行逐句地看完，眸中不由出现一抹惊讶之色：“天南地北的河流汇于一篇，却又井然有序，条理分明，细节上虽稍嫌稚嫩，却不失为一篇好文章。”她又将方才那篇没来得及看的文章看完，不禁有些欣慰地笑道，“一篇宏观大略，一篇细致入微，都是难得一见的好文章，我宁州府还是有人才的。”

“如果要分出个高下呢”薛子俊望着她道。

筝玉不答反问：“御史大人觉得呢”

薛子俊笑道：“本官想先听听江大人的意思。”

“这……一个胸怀天下，应为将相之才；一个兢兢业业，可护一方太平……”突然意识到什么，她道，“我们还是刮开蜡封，看看是何人写得吧！”

薛子俊想了想，道：“虽然考卷尚未批完，这样不合规矩，但结果也已昭然若揭，你若想看，便看了罢。”

他都这样说了，筝玉自然不会再去寻求什么规矩，抬手去刮涂于考生姓名处的红蜡。

薄薄的红蜡被刮开，两个字迹清晰的名字便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了筝玉的眼前：那宏观大略的文章是年小聪写得，似乎已在预料之中，然而另一篇文章的作者，竟然是——孔令凡。

“孰高孰低，江大人有答案了么”薛子俊见她一副诧异的样子，轻声问道。

筝玉稳了稳心神，将那两份考卷递给他，道：“这年小聪是我居正堂的学生，才学人品皆属上乘，但年纪实在是太小了，只有十五岁，还不够成熟。我和学堂的先生商议过，觉得他此时便中了举，入了官场，将来世上不过是多出一个风花雪月舞文弄墨的文人而已。不如趁他还小，让他受点挫折，这对他将来的塑造，定会有好处的。”

“所以江大人的意思是——”

筝玉点点头：“不要高下，不入名次。”

“江大人不怕他若知道了此事，会怨你么”薛子俊道，“你的这份良苦用心，他未必能明白。”

筝玉淡淡一笑：“他若怨我，说明胸襟还不够宽广，更需要磨练。”

“好，我便成全你的这份良苦用心。”薛子俊拿起年小聪的那份考卷，从中间一撕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