筝玉在淳王府的那几个月里，是从来不曾见过方简翎，但她不确定这副身子还是柏璃湘的时候，他们有没有见过面，他今日说出这些，是单纯的回答她的问题，还是有什么别的用意。

方简翎听她如此一问，面露不解之色，不答反问道：“江大人为何会问这个”

“我……”筝玉忙掩饰道，“我只是有些好奇，这王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有着怎样的倾城之姿，竟能让王爷如此惦记。”

方简翎摇摇头，道：“恐怕要让大人失望了，在下这一年来一直在王爷的封地越州做事，就是当初王爷成亲的时候也没有回京城。直到两个多月前，收到家书得知外祖父身子有恙，才赶回京城向王爷辞去官职，回到宁州的，是以从来不曾见过王妃。王妃失踪的事情，也是看到王爷难过的样子，从青玄口中打听来的。”

听他这样说，筝玉总算是松了口气，道：“那样绝情的王妃，不管有着怎样的长相，不要也罢，以王爷的相貌才华，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

“江大人此言差矣。”方简翎突然板起脸孔，声音提高了几分，似是有些生气，“王爷和别人不一样，他认准的人，不是谁都能替代的。”

因为提高声音而清晰无比的几句话，一字一句都如针般刺着她的心，筝玉微微垂下眼眸，心中有些苦涩。是啊，他与别人不一样，他认准的人，不是谁都能替代的，哪怕是一点点儿，都不能。只不过，他认准的，不是丢了的王妃，而是他心里的王妃，那位已经离开人世的傅小姐，那抹他心中永远无法磨灭的朱砂印记。

那个丢了的王妃，她介意，她真得是太介意了，她想要的唯一，他给了别人，而给她的，只能是零，连很小很小的一个百分数都没有。所以，她只能把自己弄丢。

得知牵动自己心神的那个人心里有别人，失落，难过，在所难免，她毕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子。但是她不怨恨不嫉妒不以泪洗面不顾影自怜，只是洒脱一笑，转身离开。

有人说，洒脱，是足够坚强的心绝望的表现。只是在她这里，绝望并不等于绝路，而是愿意彻底放下——对于那个错了的人，放下，然后不忘……

筝玉知道自己有些固执，毕竟于古代大多数女子而言，丈夫能够与自己相敬如宾，就是幸福的生活，倘若再愿意只娶自己一个，那简直是羡煞旁人无数。但是她与古代那些相夫教子的女子是不同的，也无法强迫自己做到她们那样，她不能接受一个心里只有别人的人，哪怕自己再喜欢。就算天涯相隔，再不相见，时间久的连对方的模样都记不得，回忆时也只留下一个浅淡的印记，她也不愿去做那种无望的守候。

不知何时，感受到一只修长而温暖的手轻轻覆上自己的手背，筝玉才发现自己的心有所想在脸上表现的太过明显，忙敛眸整顿了一下情绪，轻轻转过头来，对上容成润有些担忧的目光，微微一笑：“放心，我没事儿。”

筝玉这话倒也没有说谎，已经过去的事了，自然不会再对她有什么大的影响，只是此时提起来，心中平添几分惆怅罢了。

微寒的风，带着缕缕梅花的清香，将案几上绳子上的纸张吹得呼啦作响。筝玉微微抬眸，望向自己方才所写得那首梅花诗，她决定写那首诗原本是为了嘲讽方简翎的，嘲讽他是那“触目横斜千万朵”中的一朵。但是，此时，再去细细品读那诗句，心中却是有些酸涩。

赏心只有两三枝，她不能把自己的“一”送与那个只能回报给她零的人，但是那两三枝中，她愿意有一枝是他。

筝玉不愿再继续与方简翎讨论有关那个人的事情，既然已经决定放下了，他的一切，是好是坏，便与她再不相干。又望了一阵子那首诗，她慢慢低下头来，将手伸向面前案几上的茶壶，打算为自己倒杯茶。方才费心费口地与那方简翎周旋，着实有些渴了呢。

跪坐的姿势筝玉有些不习惯，开始坐下时还不觉得怎么样，但时间一久，双腿竟然酸麻起来，有些不听使唤。刚握住的茶壶还没来得及抓稳，身子便一个踉跄，向案几倒去，同时无法控制的将茶壶重重地蹲在身前的案几上。

茶壶经过这么大幅度的动作，里面的热茶立刻溅了出来，将案几上的宣纸全部泼湿，眼瞧着就要泼到筝玉的脸上。

由于想到方才那些事情，筝玉情绪有些低落，心不在焉的，竟然忘记躲闪。

这时，突然一方宽大的白袖飘来，将泼过来的热茶尽数隔住，然后只见那白袖轻轻一甩，在空中划了个优美的弧度，众人还未来得及看清动作，那险些成为凶器的茶壶便被打了出去。

茶壶落地，又滚出好远一段距离，方才停了下来，因为地面松软，始终没有破碎，只是里面热茶尽数流出，洒落一地。

“容成，你没事儿吧”筝玉反应过来，慌忙拉起那救了她的人的手，撩起被泼湿的衣袖，查看伤势。

“无妨。”容成润微微一笑，也不阻止，任由她动作。

“容成公子没事吧”

“容成公子怎么样了”

……

众人面部表情由惊诧到错愕，再到担心，七嘴八舌的开口表示慰问。

陶元静作为主人，客人在自己家里险些受伤，自然得表示慰问一下，于是忙站起身来，担忧地道：“容成公子可曾伤到”

筝玉拉着他的手仔细查看一番，见他手腕只是有些被烫红了，而并未受伤，才算放心，抬头道：“元静兄，众位公子，请放心，容成公子他没事儿。”

“如此便好。”陶元静听她这样说，松了口气，轻轻整顿衣袍，又在原处跪坐下来。

容成润笑了笑，慢慢起身，将自己方才所坐的席子拉到筝玉旁边，让她得以把腿放平，然后抬手向众人一礼，道：“陶员外，众位公子，大家继续吟诗罢，莫要因为这件小事而坏了兴致。容成来为大家弹琴助兴。”

语毕，微微转身，轻抬脚步，向一边的梅树走去，带动身上的白衣随之曳动，好不出尘潇洒。

筝玉侧过身去，静静望着他慢慢远离筵席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是感激他为自己挡住了那滚烫的热茶，还是单纯的羡慕他这份毫不招摇的慵懒随意。直到他在梅树下的琴几旁停下，才发现不知何时，他那把被自己抱了一路的琴已经被安置在了一棵长势繁盛的梅树下。

容成润背对着众人，面上笑容早已消失无影，一双沉静的眼眸中，甚至带了几分难解之色。他在琴几前停留了片刻，方才绕到琴几后面的席子前，轻轻整顿衣衫，跪坐下来，任由那雪白的衣裾滑落在地。

这年冬天比以往来得都要早些，梅花的花期都提前了将近一个月。此时虽然还未入腊月，梅花却已经开到全盛，在冬日里微寒的风的吹拂下，华丽的缱落一地，同时落在容成润的发间衣上。

容成润唇角轻轻一扬，也不介意，自宽大的衣袖下慢慢伸出几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弦试音。

不知是这上好的古琴音质好，还是容成润的琴艺佳，他那手指只轻轻一拨，低沉悠扬的琴音便自指尖传来，如空谷回音般意蕴绵长，令人回味。饶是筝玉这个不懂音律的人，都忍不住为那琴音所吸引，凝眸倾听起来。

古代的乐曲与现在的流行歌曲不仅在风格上大有不同，在时间上也是有着极大差异的，一首曲子下来，至少也得一炷香的功夫，这样几曲结束，便已到了晌午时分。

容成润的琴音虽然在这宴会里是比较重要的一部分，但这也毕竟只是助兴，梅花宴的重头戏还是吟诗，所以在容成润弹琴的过程中，这个自是一直在继续着。此时，在座的所有人都已做过了诗，那悬在筵席前方的绳子上也已经挂满写有诗歌的宣纸，白纸黑字的纸张，挤挤挨挨的簇拥在一起，随风呼啦啦地摆动着，让筝玉忍不住想起了大学时候的书法展。

平心而论，那些诗中不乏有些写得真得不错，虽然达不到脍炙人口的境界，但读起来也是朗朗上口。就是其中最差的，筝玉觉得也比自己写得强。人家不管是不是附庸风雅，至少懂得平仄押韵，而自己的水平，能够凑够字数不相矛盾就已经很不错了，至于平仄是什么，根本是分都分不清的。

吟诗结束后，陶元静自然没有如此就让大家走了，他唤来几个年幼的小厮将那放在每个人面前的笔墨纸砚都收掉，然后便吩咐摆宴。

陶家虽然比不过容成家与裴家，但也是宁州城里的名门望族，宴席的丰盛程度自是一般人家所比不了的。洗盏更酌，把酒言欢，绵长的流水宴直到申时太阳的光芒淡去方才结束。

众人见天色不早了，陆续告辞离开。筝玉站起身来，微微抬头看了看天，也觉得是时候该回去了，便拉着容成润走上前去，向陶元静告别。

陶元静倒也没有挽留，很淡的一笑，吩咐身旁的一个小厮送他们离开。

不知是不是错觉，筝玉隐约觉得他在交代那小厮的时候，似是与他交换了一下眼色。

但是，想到陶元静过去帮她的种种，筝玉很快便确定这只是错觉。况且现在天色已经有些暗沉，看错了也正常。

那小厮引他们走出梅林后，并没有带他们走府内那条人来人往的主道，而是走了一条梅竹扶疏的曲折小径。

筝玉喜欢走在这种清幽恬静的小径上，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欣赏沿途风景，所以也没有多问。反正不管什么样的路，远点儿近点儿，总能走出府去。

“江大人，容成公子，这么巧啊！”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清朗带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