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刘彻说的要封我为夫人的日子。他会把已经拟好的诏书公之于众，我的地位将大不同了，我将不再是一个地位卑贱的宫人，谁也不能轻易地欺辱我，对我轻举妄动，连皇后和太后要动我也得顾忌三分。

我在秋桐院里晒着夏末的太阳，满身心的愉悦。我环视了一圈秋桐院，这个小院子我也住不少日子了，玉姣曾从这里走出去，紫秀也在这里住过，而我今后就要入住后宫，留清韶和小凌住在这里。虽舍不得她们，但我一旦升了地位，以后有什么事也好护着她们，多照顾她们。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天住在秋桐院了，忽然间对这里充满了离别之情。它就像我的家一样，是我在未央宫里的家，在这里有过温暖，在这里有一种归属感。人生哪能尽有如意之事，我注定是要离开这里的，所以便安慰自己少些伤感。我还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做，我要学会保护自己，我还要报仇！

“不好了，不好了，诗兰姐，出大事了！”小凌从外面慌慌张张地奔跑进来，看到我在院子里就着急道。我上前扶住她，忙问：“出什么大事了？你怎么从陛下那里回来了呢？”

小凌抓住我的臂腕，她的指甲划过我的肉，我觉得有点疼，但此刻一顾不得这个了。

她还没说话呢，先哭出声来了：“皇后和紫秀美人到宣室殿来闹了，说陛下袒护你逃宫之事，会坏了宫中的风气，还说很多嫔妃都不服气，要求陛下对你做出惩罚！”

“什么？”我心里叫了声糟糕，难道她们又想阻拦刘彻封我为夫人一事？

紫秀现在也公开和皇后站一边了，她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她真的要逼我于绝境吗？不过，事情还没到最后一刻，我就还没输。

“那陛下是什么态度？”我平静地问道。

小凌对我的表现稍稍吃了一惊，便也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了：“陛下不想理她们，可是她们一直缠绕不休，陛下只好命我回来请你过去一趟。”

我微微一笑，道：“该来的，既然躲不掉，干脆勇敢去面对。谁怕谁？小凌，我们走。”

我率步走在前头，小凌在后面唤了一声“诗兰姐”，小跑着跟了上来。

到了宣室殿，我和小凌刚到殿门口，就听到里面陈阿娇的吵闹声：“……陛下，你可不能任由杨诗兰任性下去了，她之前做过什么不妥当的事，我们都可以不计较，母后也不再计较，但惟独逃宫这件大事，我们绝不能容忍陛下这么偏袒她。若是哪个宫人想出宫，都学她逃宫，那陛下又该怎么处置她们呢？”

接着是太后的声音：“皇后说的对，彻儿，你是该三思而后行。你想保全杨诗兰可以，但你得先堵住众人之口。”

“太后娘娘也来了！怎么办？”小凌小声说道。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一颗平静的心。

“奴婢杨诗兰、小凌，见过陛下、太后、皇后和紫秀美人。”我和小凌进得殿里，跪拜道。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都望向我。我抬起头，看向刘彻，他正愁得眉头都蹙得紧紧的了。我对他甜甜一笑，他愣了一下，对我笑着点点头。太后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了。陈阿娇吃醋地跺了下脚，咬紧唇瓣瞪着我。紫秀则是冷冷地望着我，眼底似乎有股火焰在燃烧。我读不懂紫秀眼底的那把火，是冷冽的，是富有某种眷恋的，还是怨恨的……

刘彻亲自过来扶我。

我和小凌站了起来。陈阿娇走到我跟前，丝毫不掩饰她的愤怒：“原来你每天都是用这种媚术迷惑陛下，叫陛下对你离不得心。不过，你的好日子不会太久了，你该为你犯的错付出代价了。”刘彻怒道：“皇后，朕不许你对诗兰说那两个字。”陈阿娇撅着嘴，满脸的不悦。

“奴婢听不懂皇后在说什么。”我装出惶恐不安的表情，“皇后前晚不是召奴婢去训过话了吗？奴婢还看见紫秀美人从椒房殿中匆匆走出来了。”

陈阿娇大吃一惊，娇美的脸抽搐了一下，目光投向紫秀，似是在询问她怎么让我看见了呢。紫秀皱了下眉头，眨巴着她漂亮的眼睛，很是心虚的样子。我低下头去得意地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刘彻问：“紫秀，你怀有身孕不好好待在你的寝宫，黑夜里怎么会去椒房殿，又为何匆匆出来？难道你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紫秀扯了扯嘴角，竟不知如何作答，支支吾吾地：“我，我……”

“是我要送她珍宝，叫她亲自来椒房殿的。”陈阿娇抢先道，“怎么说，我也是堂堂一个皇后，她怀有身孕，我也得表示表示啊。”

“那为何不派宫人送过去，而让紫秀亲自去领？你明知道她有身孕。”太后不无心疼地说道。她一心只想抱个孙子，紫秀怀了孕，她自然是宠爱紫秀了。“莫不是你想打什么鬼主意，为了保住你的后位吧？”

陈阿娇是最善妒的，她为了对付我，竟然愿意与紫秀联手，不知她心里是在忍受多么大的煎熬——一面忍耐对紫秀的万般嫉妒，一面还笑脸盈盈地与紫秀商量如何整倒我的计策。我无声地冷笑了：真是一个可悲的女人！

难道在她心中，我比紫秀更令她感到威胁？如果她一心只想保住她的皇后之位，那么她就不会三番五次地害我了，而是先解决了紫秀，因为紫秀怀有身孕，一旦生下龙子，对她的后宫之主的位置威胁性最大。但是她自始至终，一直都把矛头对准我，就只因为刘彻爱我，她嫉妒刘彻对我的爱。她太爱刘彻了，却慢慢地在失去他的回应，先是卫子夫，直到后来我的出现，令她措手不及。她处心积虑先后对付卫子夫和我。

她多么可叹可悲，到最后，没有人能理解她的苦衷，只有我这个她一心想除掉的情敌看懂了她对刘彻的爱。

太后斜睨了一下陈阿娇，满脸的不高兴。陈阿娇委屈的泪水直在眼里打转，然而出乎我的意料，她不像以前那样大哭大闹，而是安安静静地，一句话不说，但是她的眼睛在告诉众人，她心里有多委屈和伤心。我不忍再看，便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了。

“母后，皇后不是这样的人，你原谅她这一回。”刘彻走向陈阿娇，居然替她说话了，“皇后，你答应母后，以后做事一定会考虑周全，可好？”

陈阿娇的泪眸立刻散发愉快的光芒，又惊又喜地看着刘彻：“臣妾保证，以后做事一定会考虑周全，多谢陛下提醒。”

“好了，过去的事就算了。”太后说，“眼下要解决的是杨诗兰一事。”

“母后，既然过去的事可以算了，为何你们要紧抓着诗兰一事不放？为什么她的事就不能算了？”刘彻情绪蓦地激动了起来，冲到太后面前说道：“诗兰她什么也没做错，她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女子，她对任何人从来都是虚心以待，从不恃宠而骄。因为朕爱她，你们便要将她赶尽杀绝，她之所以要逃宫是因为怨朕没能好好保护她和孩子，她之所以要逃宫，也是你们步步逼迫的结果。如果真要追究起来，那你们也该为此事担起责任，难辞其咎！”

我惊讶于看到刘彻眼里一发不可收拾的愤怒，他竟会如此激动地怒斥他的母后和妻妾，为了我这个地位卑贱的宫人，他竟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陛下……”陈阿娇和紫秀唬得跪了下去。太后怔怔地看着他，嘴巴微微张开，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我呆呆地看着他，为什么心充满了怨恨和无奈，眼泪却还不争气地要流下来。为什么他总是在我想要心硬起来的时候，用他的爱来击溃我好不容易垒砌的城墙。

在这里过的第一个春节，我因为和美人在永巷孤独地死去的事怀疑他对我的情意，决定以后不能为这样的男人动心，不料元宵那天晚上，我明明就在他身后恭立着，他却告诉我他想我；我嫉妒他宠爱卫子夫，经常自个生闷气对他态度敬而远之，他却总在有心事的时候只想要我来陪；我埋怨他不相信我的清白而选择相信卫子夫的话，将我贬到永巷里吃苦，他却亲自去带回我，我说我冷，他便躺在我身边抱着我，用他的体温温暖我，告诉我他期待我们的孩子出生；我对未央宫的生活失望透顶而不顾一切地逃离之后，在世间浮浮沉沉中渐渐对他失去了等待，他却不远千里亲自去山东寻回我，只因为我曾说过他若不来找我，我绝不回他身边的玩笑话……

这样对情执着的男人，让我怎么忍心决绝，我怎么能舍弃过往的情意去恨他？为什么我的爱情千回百转，哭断哀肠，在我快要放弃之时，却是蓦然回首，它便在灯火阑珊处等着我？

“陛下息怒。臣妾并不是针对杨诗兰，只是为了捍卫宫中秩序。陛下有所不知，后宫的嫔妃们来找臣妾抱怨，说陛下太过包庇杨诗兰，将来定会酿成后宫之灾，故而臣妾……”陈阿娇低声说道。

刘彻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任你们为所欲为，那才是后宫之灾。”

太后朝我射过来一束怒杀之气，但马上收了回去，转而笑着对刘彻道：“好啦，我儿何必动这么大的气？为了一个宫人败了夫妻的和睦，多不值当啊。今天，哀家就来评个理，让大家都满意可好？”

刘彻背着手转过身去了，没有再面对她们，显然他的余怒还未消。

站在刘彻那边的清韶忧虑不安地望着我，我则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太后让陈阿娇和紫秀都起来，然后以长者风范的口吻道：“你们这些孩子偏喜欢闹来闹去的，搞得哀家也是烦恼不已。哀家看得出来，杨诗兰那丫头对陛下也是忠心不二，她谦虚的为人众所周知，所谓的后宫之灾是杞人忧天了。陛下既然如此钟爱于她，哀家不再阻拦，但——”太后故意顿了一下，“毕竟她犯了大错，不能随随便便地就一笔勾销了的，总得对外人有个交代，堵了众人的嘴巴，以后也不会再有谁来提及此事了，岂不更好？”

“母后说的是，那依母后看，该怎么惩罚杨诗兰，既不会过重也不会众人不服呢？”紫秀低眉笑道。

刘彻看了看我，我的余光感受到了他的柔情和担忧，但我故意没有迎上他注视的目光。我始终低着头，默默地想着自己即将要承受的惩罚会是什么呢？

“既然众人担心的是后宫之灾，那么哀家想，只要杨诗兰不进后宫，后宫何来的灾难呢？”哀家眼里和嘴角满是笑意，她心里的盘算终于逐步显露出来了，“请陛下今日当着我们的面许诺，不得迎娶杨诗兰为妃，使其不得列为后宫之嫔妃。这样一来，哀家保管今后再无人敢为此事来提一个字。”

原来太后的目的竟是这个。我暗暗咬紧牙齿，吸着一股怒气，却不得而发。这一次，我又不能被封为夫人了。她们这些女人总能想到办法对付我，她们何以对我防范至此？我从来没有干涉朝政，也没有恃宠而娇，她们还是对我不放心，现在终于可以有机会一棍子将我打压在宫人的地位上了，让我永不得翻身！

刘彻愤愤地冷哼一声，再看向我的时候，眼里依然多了份愧疚。我抬眼迎望向他，我没有任何表情，我知道今天他就算不同意也得同意了，太后和皇后已经出面至此，他不得不顾全大局了。况且我的确有罪在身，他能保我命周全已属不易，他一个明君，必然懂得稳定宫中众人之心是最重要的道理。

太后见他始终盯着我，迟迟不表态，便干咳了两声。刘彻收回神，双唇颤抖着，他要开口是多么痛苦的事。我开始有点心疼他了：算了吧，我何必为了一己之私，为难他呢？继续当我的宫人，天天能见到他，服侍他左右，慢慢一天一天地在他身边老去，也看着他和我一起老去，这多少也算是一件浪漫的事啊。

我跪地请求道：“陛下，太后娘娘的惩罚，奴婢甘愿受领，请陛下许诺。”

“诗兰，你？”刘彻诧异地叫了一声，愣了好一会，忽然仰头冷笑起来：“母后，你步步逼儿臣，叫儿臣不要负天下人，儿臣却要负了她一世的相许！朕如何忍心，怎么忍心！”

“陛下，一定要分得清一个女人重要，还是整个朝政重要？文武百官早已对此事有所耳闻，都在看着你呢！你若为了一个女人，打乱宫中的规矩，后果不堪设想呀。”太后拉住刘彻的手，安慰他的同时又不忘进一步提醒道。

刘彻复又看向我，仿佛忘了周遭的人般，就那样眼睛一眨一不眨地只盯着我，他缓缓开口道：“朕在此立诺，今生不纳杨诗兰为妃，今生不纳杨诗兰为妃……”

我看着他目光呆滞的脸，慢慢地微笑了，笑得很疼，我的心疼地快要撕裂开了。

陈阿娇和紫秀带笑地互视了一会，她们的计谋得逞了。太后也开心地点点头，甚是满意。她们都得到满足了，而我呢——像是掉进一个冰窖里，感受不到任何活的温度，看不见任何光的希望。

正当殿内一片死寂时，紫秀忽然阴冷地笑道：“母后不觉得奇怪吗？杨诗兰是如何逃宫的？”

“唔——哀家差点忘了，”太后沉下脸来，看向我，“杨诗兰，凭你一个人怎么可能逃得出去，你背后定有人协助，快说——你的同伙是谁？”

本来以为可以避开这个问题的，没想到还是被紫秀挑起来了。我一个人受罪不要紧，我不想把帮我逃出宫的一大帮人都拉出来啊！我该怎么办？

王谷和华晓偷偷地对了下眼神，紧张地看着我。清韶也是不安地攥着自己的手指头，惊恐地看我。所有人都在看着我，在等我的答案。

“回太后，诗兰是扮成太监，半夜时混入死尸中被运出来的，与他人无关！”我尽量让自己平静地回道，我不能连累任何朋友！

“是吗？”太后迟疑地皱了下眉，似乎不太相信我说的。陈阿娇冷笑一声，道：“你当时住在明袭殿，侍候你的宫人们都去哪了，你扮成太监的模样从里面走出来，她们就不起疑心吗？”

紫秀走前两步靠近皇后那边道：“姐姐说的对啊，这一个好好的女子突然变成了太监，半夜跑出来，宫人们都去哪了？难道是她们瞎了眼吗？”紫秀朝清韶投去戏谑的一笑，清韶又气又怕，低着头不敢言语。我身旁的小凌扑通地跪在地上：“小凌当时确是不知情啊，诗兰姐要我去睡觉，我就去了。那日奴婢身体很乏，贪睡了一晚，翌日清晨起来，诗兰姐已经不见了。”

“那清韶总该知道吧？”紫秀严肃地看着清韶，“你和杨诗兰姐妹情深，她逃宫这种大事，必定有与你商量过，你敢说你不知情吗？”

清韶腿一软，扑在地上求饶：“清韶知罪，是我帮诗兰换成太监的装扮，掩护她逃宫的。请太后和陛下开恩！”